第 28 章 他想跟著祁糾
鬱雲涼實在是個不錯的學生。
——開竅非常快,只要祁糾稍加提點,就從殺人的暗器觸類旁通,開始學會君子的箭。
呼嘯箭矢由弦上飈射,釘在靶心,其實是種不錯的感覺。
祁糾負手,站在一旁,看鬱雲涼一刻不停地射完了十支箭。
鬱雲涼逐漸能夠凝聚心神,不再需要他引導,知道怎麼張弓搭箭,面無表情地將箭矢接連送去靶上。
少年宦官勒著弓弦,弓張得越來越開、越來越滿,射出的箭勢也一次比一次猛。
漆黑眼底盤桓的糾結痛苦,隨著一支接一支箭矢破空,也逐漸變少、變得不再明顯。彷彿湖面擾出的漣漪,又叫湖水本身吞沒。
……將十支箭射完,鬱雲涼又去摸箭,摸了個空,這才猝然回神。
直到這時,他終於察覺到身後變空。
鬱雲涼立刻撤弓,慌張地回身四處張望,到處找祁糾的影子。
“這呢。”祁糾蹲在武器庫邊,拎著個箭筒,朝他招手,“來。”
鬱雲涼拋下弓,飛過去扶住祁糾。
他的手臂分明使了全力,繃得極緊,扶到祁糾身上的力道卻又極輕、極謹慎:“怎麼自己亂跑。”
祁糾一共亂跑了沒有十步路,悠悠嘆氣:“冤枉。”
鬱雲涼不接他的玩笑,握住祁糾的手臂,讓這人伏在自己身上。
“又犯了頭暈。”鬱雲涼控制好力道,一點一點,小心將人架起來,“走不動了,是不是?”
“有點。”祁糾笑了笑,他把箭筒塞給鬱雲涼,“射完。”
鬱雲涼不贊同,蒼白陰鬱的臉龐上浮現不悅。
“射完,這麼吃不了苦?”祁糾依然半開玩笑,靠在他身上,抓起少年宦官的右手看了看,“勤能補不拙。”
鬱雲涼不算拙,才射了十支箭,已經找到竅門,七支都紮在靶心。
趁著這個勢頭再多練習,記住手感,日後再拿弓時,自然就知道該怎麼上手。
……就是該改改每射一箭就拿弓弦打自己的毛病。
“你張弓的法子不對。”
祁糾提醒鬱雲涼:“這樣勒手,弓弦還會打在胳膊上,回去這一片就都要腫。”
鬱雲涼不在乎這個,他不懂得疼,又有些渴望這種疼。
身上的疼會壓下心裡的空洞,他覺得自己像個沒有底的窟窿,接住祁糾對他的好,吞下去,什麼都給不出。
但祁糾教了,他不敢不改。
鬱雲涼低著頭,看祁糾的手——這隻手將他的袍袖掀起來,用相當自然隨意的力道。
因為這毒,祁糾身上少有暖和的時候,手也一樣。
明明是修長有力、拈弓折柳的手,卻受這一身的病骨折磨約束,連走回校場這種小事,都不得不搭在他的肩上。
祁糾倒是沒想這麼多,按住內關,進而上行,將他右側小臂寸寸捻過:“疼不疼?”
鬱雲涼搖頭,隨即被他在肘彎輕輕一拍。
這一下掀起火燒火燎的蟄痛,
鬱雲涼吸了口氣,隨即就暗恨自己沒用,著惱地咬了咬牙:“……有點。()?()”
“跟著我,別較勁。()?()”
祁糾把手指按在他肘彎,向外推,“這隻手不是直的,要打彎。()?()”
鬱雲涼心神不寧,跟著勉強練了幾次,終於忍不住:“你能不能先坐下?≦[(.)]≦?≦♂?♂?≦()?()”
他連擔心帶緊張,只怕祁糾太不舒服,話出口就後悔語氣太沖。
果然,叫他扶著的人也一怔,微微低了頭看他。
……過了片刻,祁糾輕輕笑了下,把那隻手撤回來:“能。”
鬱雲涼恨不得把自己這條舌頭咬下來。
他不知怎麼解釋,又覺得也沒什麼好狡辯,只是垂了頭,扶著祁糾一步一步走回校場。
這是最近的、能叫人稍微坐下歇一歇的地方。
鬱雲涼反覆用袖子擦乾淨一塊石頭,脫下外衫折三次,墊在石頭上,隔絕樹蔭下的些許溼涼潮氣。
鬱雲涼扶著祁糾坐下,幾乎是半抱著扶穩這個人,讓他靠住樹幹:“頭暈得很厲害?”
“沒有。”祁糾半閉著眼,笑了笑,“累著了,歇會兒就好。”
他敲了敲那個箭筒:“把這射完,給我解解悶。”
鬱雲涼跪在地上,沉默半晌,低聲慢慢說:“我不喜歡練箭。”
“……可拉倒吧。”員工內線,系統拉著祁糾劇透,“他驢你,他可喜歡了,你看這金手指植入度。”
金手指植入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主角的主觀能動性——倘若主角很擅長、又很喜歡某件事,植入度就會非常高。
鬱雲涼明明就很喜歡練箭。
因為練箭的時候能什麼都不用想、能將腦子徹底放空,只要張弓搭箭,把箭送到靶子上去。
也因為……這樣對著靶子練習,既非為了凌虐,也非為了殺人。
司禮監是不給他們這種箭靶的,鬱雲涼習暗器的第一天,要射中的就是折了翅膀的鴿群、打瘸了腿的兔子。
這是為了叫他們從習慣見血,到享受和渴望見血。
鬱雲涼不喜歡的是血,才不是練箭。
……
祁糾壓住了笑,相當從善如流地點頭,給少年督公臺階下:“是我喜歡,我就喜歡看人練箭。”
鬱雲涼半信半不信,狐疑地抬頭看他。
“又嫌我這個病人麻煩了?”這人幽幽一嘆,握住他的右臂折了折,“也是……小公公這手是殺皇帝的,不是在這玩弓喪志的。”
鬱雲涼:“……”
又開始了。
他明明已經有兩天都沒提殺狗皇帝的事,只是在心裡想了想,連這都不行??
鬱雲涼惱得磨牙,又不敢把手抽回來,只能低聲開口:“……不是。”
“沒有。”鬱雲涼扶住祁糾,拿起大氅把人裹住,“你往後,別這麼說。”
他怎麼會嫌照顧祁糾麻煩。
這件事……對他來說,分明就跟練箭是一樣的。
祁糾很配合地任他擺弄:“好。”
大概是看出了少年宦
官的欲言又止,祁糾又招了招手,讓鬱雲涼靠得近些,重新教他張弓時的手臂姿勢。
鬱雲涼方才射的十箭,一箭比一箭用力,錚鳴弓弦刮過手臂,若非衣袖阻隔,已經割去一塊肉。
即使是這樣,這會兒這條胳膊也已經燒起來,輕微觸碰都激起蟄痛。
“疼一疼,沒什麼不好。()?()”
祁糾袖子裡揣著一兩銀子的傷藥,倒出來一些,給他敷在胳膊上,“疼了,才知道分寸。()?()”
才知道不能這麼不回頭地錯下去。
要是不知道疼、一直麻木著就這麼張弓,遲早衣袖叫弓弦勒破,要皮開肉綻。
鬱雲涼蜷跪在他身邊,有些愣怔地看著那隻手給自己上藥,神色恍惚,似聽懂又似茫然。
祁糾難得見他這麼乖,上好了藥,就往小公公頭上彈一記:“想什麼呢?◎()?◎#?#?◎()?()”
鬱雲涼吃痛,捂了下額頭,卻並沒生出怒色。
他只是接過那個箭筒,先數出二十支箭,又從袖子裡摸出一根有些蔫吧的柳枝,小心放進祁糾手裡。
“……對了。()?()”
祁糾正想跟他聊這事,“下次能不能別揪咱們府上的樹?”
府上就一棵獨苗柳,再這麼下去,是真的要讓鬱雲涼揪禿了。
鬱雲涼身形一滯:“你還喜歡哪棵?”
“……”祁糾的喜好倒也沒明確到這個地步:“外面……街上的?我這人風流,什麼都喜歡。”
這個玩笑鬱雲涼接了,他慢慢抬了下唇角,低聲說:“好。”
下次他去外面街上找柳樹,給祁糾帶柳枝回來。
“你再更風流些。”鬱雲涼聲音稍低著勸他,語氣更緩,“還有沒有別的想要?”
這些天下來,他竟然只發現祁糾喜歡甜湯和柳枝。
江順搜刮來的明珠玉器、奇珍異寶,很多人都眼紅,為什麼這人都不喜歡?
祁糾一時還真想不出,迎上那雙漆黑的、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睛,實在不忍辜負這裡頭的期待,琢磨半天:“杏花是不是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