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48 章 做得到嗎?

 夜很快就變沉。

 月亮快圓了,天上又沒什麼雲,整座小島都被照得很亮。

 當然也包括一頂帳篷,有冰涼的銀光從縫隙裡滲漏進來,和風一起,又把帳篷裡變得很冷。

 國王捲起尾巴,替他的敵人抵擋月亮和風:“冷嗎?”

 人類囚徒慢慢睜開眼睛。

 琥珀色的寶石快叫疲倦浸透了,藏著無聲的眩光,卻依舊平靜溫和,很仔細地看他。

 國王被看得不自在,又立刻後悔,他為什麼要說話,該讓祁糾睡覺:“沒事了,睡吧。”

 “不冷。”他的人類溫聲問,“無線電能用嗎?”

 國王完全不想在今晚談什麼無線電。

 可他不能不談,月亮越來越圓,也就意味著人類進攻的可能性越來越高——任何敵人都知道,這時候襲擊人魚是最合適的。

 人魚慣於在月圓之夜尋找配偶,這時候的人魚,天然就會變得無心戰鬥,並不能完全受主觀意願控制。

 要對這個種群動手,最合適的時間就是月圓前後。

 一條人魚國王不情不願蔫下來,怏怏承認:“還沒看。”

 “去試試……我很好,不用擔心。”

 他的人類被他用尾巴卷著手,就輕輕摸了摸那條尾巴:“睡一覺就沒事了。”

 國王不信他的話,固執地收攏手臂,靠近了盯住近在咫尺的敵人,用鼻尖輕輕碰祁糾被冷汗浸透的睫毛。

 人魚惡狠狠地低聲威脅:“再說謊就咬你。”

 囚徒躺在他的手臂間,眼睛裡輕輕笑了下,安靜閉上,很配合地不再說謊。

 但也不再開口。

 國王察覺到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他下意識調整姿勢,祁糾冰冷的額頭就垂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人類慢慢呼吸、心臟慢慢地跳,這具身體靠在國王的胸口,不再有其他任何反應。

 國王第一次感到無法呼吸。

 人魚有兩套呼吸系統,天生就能適應海水和陸地,在這顆星球上,從不會有這樣的窒息感。

 不論怎麼努力呼吸,空氣都像是進不去肺,心臟反而跳得激烈,想要撞破肋骨跳出來。

 “我很快回來。”國王把祁糾放回氣墊床上,翻出箱子裡所有的衣服,圍著他的人類築成一個巢,“很快。”

 他把無線電送回海底,讓專門負責偵查的人魚調試和監聽,調整部署……這是必須盡到的責任。

 他先去盡必須盡的責任,然後立刻就回島上,來照顧祁糾。

 國王儘自己所能,把這個巢築得暖和舒服。

 這是他第一次築巢,人魚自己一條魚的時候沒這個需求,只有遇到配偶、想要有個家的時候才會築巢。

 國王開始後悔,在老人魚傳授築巢技巧的時候,不該因為覺得無聊,就去找抹香鯨打架。

 年輕的人魚國王笨手笨腳地裹衣服,好不容易把人類在巢裡安置好,就迅速離開帳篷,直奔礁石後的藏寶庫。

 那個做了防水處理的無線電,被國王牢牢抱在懷裡。

 溶進月光的白亮靜海,在夜色裡沉默著盪開漣漪,人魚的影子箭似的射向海底。

 /

 無線電的確有大用處。

 祁糾重新加密了信號頻率,把它改造成了個單向的監聽裝置,可以入侵人類各個頻道的無線通話。

 用起來也很簡單,只不過就是轉動按鈕、改變接收頻率,把聲音從模糊調試到清晰。

 負責偵查的人魚很快就弄明白了使用方法,圍著那臺無線電,做了初步的監聽嘗試,向國王彙報:“……聽起來,人類正在失去最後的耐心。”

 這臺機器很厲害,也很好用,人魚不停調整頻道,很快就拼湊起大量信息。

 人類進攻的頻次、星艦的數量、火力情況、具體路線和時間……各類情報都被逐一整理出來。

 人魚是不遜色於人類的高智慧種族,和人類敵對的這些年,已經迅速吸收了大量人類的戰爭經驗和相關知識,做到這些並不算難。

 “最近的一次試探性進攻在天亮。”人魚的作戰參謀把情報交給國王,“綜合考慮,不建議任何人魚再上岸……”

 國王一言不發,把情報接過來,一頁一頁快速翻過。

 “天亮”的範疇很模糊,按照恆星越過地平線的時間算,已經只剩幾分鐘,按照天色大亮算,就還有幾個小時。

 人類慣用的試探性進攻辦法,就是大面積的轟炸。

 轟炸對任何一方來說都沒有意義,最多就是威懾——只要人魚一直待在水底,就能輕鬆避開攻擊,而人類的星艦不下水,人魚也沒法展開進攻。

 ……除了那座島。

 那座島沒法沉到水底、沒法躲避轟炸,島上的帳篷也是。

 帳篷裡的人類也是。

 國王的視線冷沉下來,將情報塞回去,立刻轉身折返:“發佈命令,誰都不準上岸。”

 人魚天生服從國王,從不在執行命令上有疑義,也不會多嘴問國王去做什麼,當下就四散去做。

 國王一刻不停地加速上浮,四周的海水從漆黑變成深藍,再不斷變淺、變亮,開始能看得見透進來的月光。

 島上還很安靜,天空也一樣,如果人類的探險家來這裡旅遊,可能會感慨天海相接、夜空澄明如水。

 但人類要作戰,要把這裡用硝煙填滿,把島炸成廢墟,把海弄得亂七八糟。

 國王決定把祁糾暫時藏進遠離海岸的森林。

 那裡面的鐵樹材質足夠堅硬,又很難燃燒,經歷了不止一次轟炸,也沒怎麼被損毀。

 祁糾用這種木料做鍋,他知道這個人類囚徒有能力在裡面活下來。

 ……前提得是祁糾得有足夠的力氣。

 國王拽下一把鱗片,用尾巴捲住碾磨,疼痛並沒阻擋上岸的速度,國王抵達帳篷的時間比平時更快。

 他的人類叫不醒,躺在那個簡陋的巢裡,沒有血色的側臉被衣服掩著,同國王離開時沒有變化。

 國王不意外,也沒有時間覺得意外,鱗片磨成的粉被血浸透,國王把它們小心地餵給祁糾,又喂清水。

 第一口,祁糾沒有任何反應。

 第二口也是,這具身體彷彿已耗盡了所有力氣,靜躺著不動。

 第三口喂祁糾嚥下去,國王已疼得冒汗,可懷裡的人類依舊無聲無息,就好像力竭熟睡。

 就好像,這個囚徒來到這顆星球……唯一的目的,就是幫他們準備這場戰爭,幫他們贏得這場戰爭。

 有了那些情報,人魚不可能贏不了,甚至很快就能佔上風,強迫人類釋放囚禁的族人。

 人魚是主宰這顆星球的高智慧生命體,在和人類的敵對過程中,還在飛速進化,戰爭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屠殺。

 國王的尾巴發抖,疼痛和力竭讓他暫時沒法動彈,不得不暫時把祁糾送回氣墊床上,送回衣服做的巢裡。

 沒有多少時間了……就快要沒有時間了。

 國王急得眼前泛白,撐著手臂急促喘氣。

 他看見祁糾放在床角的包袱,連滾帶爬翻過去,從裡面翻出人魚用來恢復力氣、治療傷口的藥。

 大概是這番折騰實在一點都不輕……人類將軍被年輕的人魚在身上撲來撲去,砸得悶哼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看見祁糾醒過來,國王像是忽然找回了知覺,終於把一口氣重重呼出來,身體的血液恢復流動。

 國王一把抓住他:“人類天亮就要轟炸,你必須走了。”

 他知道祁糾的狀態依然不好,可情況太緊急,沒有時間了:“能聽懂我的話嗎?來,我帶你——”

 異常鮮明、近於凜冽的的冰雪氣息漫開。

 國王的聲音驟然停頓,他看著那雙恢復了微微清明的眼睛,半點覺不出高興。

 國王屏著呼吸,小心握住祁糾的手臂,卻被那隻手用力回握。

 在帳篷隔開的夜色裡,琥珀色的寶石爍爍明亮,劃出不受眩暈影響的清明銳利。

 國王尚且不及回神,已經被祁糾伸手攬住,撲進帳篷的角落。

 ……鋪天蓋地的轟炸在頃刻間砸下。

 用來威懾和警告,熱武器永遠是最合適的。

 泛著微光的黎明被悍然撕開,炮火把一切照得亮如白晝,硝煙滾滾、漫天慘烈。

 即使是人魚,在岸上也難應付這樣程度的火力,習慣了海底靜謐的高敏銳聽力系統,甚至未必能承受劇烈轟鳴。

 國王被第一聲尖銳的耳鳴奪去意識,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耳朵被一雙手覆著。

 人魚的瞳孔凝出比冰海更冷的冰。

 帳篷被爆炸的劇烈氣流轟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裡,飛濺的碎石鋒利得如同彈片。國王猛地擰身,把祁糾牢牢反抱回懷裡,向記憶裡有高聳石崖的方向滾過去。

 人魚在岸上的戰力要打折扣,剛揭了鱗片,就更要打折扣。

 國王用身體硬扛,天旋地轉,帶著祁糾滾進石崖下方的空隙,身上魚尾都多出數不清的血痕。

 但他沒時間管,抱緊懷裡的人,後背重重砸進碎石裡:“祁糾!”

 祁糾依然護著他的頭頸,手臂回攬,替他擋住足以摧毀人魚的震天轟響……但那不像是清醒。

 那不是清醒的動作,國王劇烈喘息,吃力地掰開護住自己的手臂,祁糾仰在他懷裡,血不停溢出來,很快就把一片礁石染紅。

 第一波轟炸擊中了帳篷,一枚彈片豁開了人類將軍的右肋。

 國王的手發抖,按住那個湧血的傷口,把自己尾巴上的藥膏刮下來,全塗上去。

 人魚什麼都顧不上,咬破口腔,讓溫熱的血湧出來,抱起祁糾,哺住失了血色的唇。

 芯片的吸收速度再快,也追不上這麼殉命似的哺血。

 隔了片刻,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就止住血,又在國王的鮮血淋漓的掌心迅速收口。

 祁糾慢慢睜開眼睛,醒過來,看見小魚崽通紅的眼眶。

 第一波轟炸的餘波仍在,在嗆人的硝煙裡,人魚像是又變回小魚崽,死死抱住這個最可恨的敵人,捲起尾巴發著抖哭出聲。

 “別哭。”祁糾摸摸他的頭髮,輕聲問,“傷得怎麼樣?”

 國王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用力抱起祁糾,哽咽著的嗓音變得冰冷:“我帶你去森林。”

 人魚的身體也不是鋼筋鐵骨,國王剛撐起身體,就被劇痛牽扯著失力,眼前炸開白光。

 國王死死咬著牙,險些一頭紮在礁石灘上,頭暈目眩不停喘氣……被懷裡的人類拍了幾次手臂,才不情願地低下頭。

 祁糾從懷裡往外拿藥。

 ……人類囚徒就像是個海底神話裡的寶箱。

 國王錯愕地看見這個人類不停往外拿藥——都是對人魚最有用的藥,止痛的、迅速補充體力的、恢復傷口的,用了立刻就能起效。

 看見祁糾拿出一小罐專治人魚耳鳴的藥,國王已經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快吃。”他的囚徒拍拍他,語氣溫和得像是哄小魚崽,“吃了就好了。”

 國王問不出祁糾為什麼要帶這些藥。

 這些藥對人魚更有效,對人類的作用只是平平,祁糾帶著這些藥,顯然是給他準備的。

 ……可要是他不回來找祁糾呢?

 要是他就採取最安全的方案,留在海底躲避轟炸,等結束後再來找祁糾呢?

 祁糾帶著這些破玩意有什麼用?怎麼可能在爆炸裡活下來?!

 這個不爭氣的敵人,竟敢不考慮這種極端危險的可能——國王被氣得磨牙,大把往嘴裡塞藥,咯嘣咯嘣嚼得像在咬祁糾。

 被他抱著的人類摸摸氣到打卷的魚尾巴,眼睛裡就又微微笑了,休息了一會兒才說:“回去以後,把黑石頭砸碎。”

 國王沒能完全理解這句話,傷痕交錯的脊背卻莫名悸顫了下,低聲問:“……什麼?”

 “在封閉的地方打碎,會有影像,類似海市蜃樓。”

 人類囚徒的聲音很溫和,用他能聽得懂的話解釋:“兩塊黑石頭,都砸碎,裡面有給你看的東西。”

 國王盯著懷裡的人類,身上的傷明明在迅速恢復,力氣卻像是被剝走了,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他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決定不回答這句話,只是攬住祁糾的頭頸肩背,把人小心抱起來。

 “我送你去森林。”國王低聲說,“你在那藏著,我再給你留些血和鱗片……”

 國王發現自己沒法動彈。

 不論怎麼拼命嘗試,都有種超過他的控制力,迫使他留在原地,不去森林裡送死。

 ……人魚往森林走,當然是送死。

 轟炸很快就又會繼續,哪怕祁糾帶了再多的藥,也不夠國王安然無恙地穿過這片慘烈炮火,帶著一個人類到達島中央的森林。

 而且這很反常,人類將軍和人魚國王同樣能意識到這種反常……炮火本該是全面覆蓋整顆星球,重點本該是海洋,現在卻有相當一部分都砸在了這座島上。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座島上,有他們決定要清除的目標。

 這座島上只有一個目標。

 這些炮火要撕碎這個目標,任何膽敢靠近的生物,自然也會被一併撕碎。

 國王要帶著祁糾去森林……最好的結果,是在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把這一身血和鱗片,留在那片有祁糾的鐵樹林裡。

 “你的同類。”國王盯著祁糾,“要你的命,他們要殺死你,是不是?”

 他的囚徒點了點頭,眼睛裡很平靜,那種眩光又重新出現。

 國王知道他又開始頭暈:“我為什麼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