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你走吧(第2頁)
導演問:“能找準這種感覺嗎?”
“……能。”應時肆說。
他說不出更多的字,好像連吸一口氣都變成細小的尖刀,密密麻麻,割破喉嚨。
但不能不說,他有臺詞,他得把臺詞講出來。
應時肆說:“你走吧。”
……直到前兩天,他才拿到這部分劇本。因為主角的心理狀態要在最後徹底揭開,連演員自己也要被騙過去。
“別管我了,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
應時肆說:“你的狼群,我會照顧,會給他們肉吃的。”
他的身體在失去知覺,麻木寒冷順著脊背上行,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又被打破,他看見病房,看見先生站在窗前。
這當然是幻覺,他總能看到這種幻覺,有時候在病房門口恍惚,會在一瞬間狂喜。
這種狂喜很快就會幻滅,幻覺裡的先生身體好太多了,甚至像是能帶著他晨跑。
每次清醒過來,他會意識到,那只是陽光被窗外的樹枝分割出的陰影,窗前沒有人。
輪椅都已經很久沒人坐了。
“走,快走。”
“我也要走了,去屬於我的地方。”
他想起遺書日曆,日曆讓他抽空回家,他蜷在輪椅邊上,努力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家是別墅。
可別墅是用來過年的。
他感覺不到情緒,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他的腳像是被澆築在地上。
劇組連軸轉了整整一個星期,忙到臘月二十七,緊鑼密鼓吆喝著最後這一場戲,拍好了就收工……如果他能順利演出來,就集體解散回家過年,年後就不用再來了。
他去哪呢?
應時肆吃力地思索。
他發現自己的腦筋像是鏽住了,有很多地方卡著殼,有不少記憶都被卡死,彷彿它們不存在。
比如他為什麼連軸轉了整整一個星期,居然都不想家,不給先生打視頻。
比如一個星期前出了什麼事,他為什麼被匆匆接回去,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些天裡,他每天都忍不住撕十張遺書日曆。
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一張就夠把他哄得很好了,現在十張才夠……他要看十張日曆,才能蜷在輪椅邊上,舒舒服服睡一會兒。
好像沒人發現他的異樣,因為其他人也在掩飾。遺囑裡要求儘量平穩地進行交接,在代理人來之前,暫時不對外公佈任何消息。
應時肆在這七天裡曬太陽、吹風、盼著下雪,他一直沒有什麼明確的體感,他覺得先生就在這兒。
用看不完的遺書和十米長的圍巾逗他,用陽光輕輕摸他的後背,給他整理亂翹的頭髮和壓住的衣領。
只不過……這種感覺,正在變得越來越淡。
淡到很難捉得住,應時肆快把所有的劇情演完了,這是最後一幕戲,結束以後所有人就都能回家。
“處理得很好,保持住……這是最後一幕戲了。”導演讓人調整打光,見縫插針,爭分奪秒著給他講,“你沒處可去了。”
“但你不能讓他跟著你沒處可去。”
“他一直跟著你,就一直沒法安息,他越保護你,你就越能察覺到他在變得虛弱。”
導演說:“你得想辦法讓他走,他肯定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得放他走,別再替你操心了。”
“你不能真讓他變成風,他是你見過最強大和驕傲的……”
應時肆低聲打斷這些話:“我知道。”
合作了這麼久,能說這話,就代表他想明白、知道該怎麼演了。
導演鬆了口氣,打著手勢叫各部門就位。
快過年了,組裡其實人心浮動,不少人都望眼欲穿地等著回家,場記為了安撫人心,在劇組裡也弄了不少裝飾。
道具燈籠、假爆竹,倒貼的手寫福字,亂閃的塑料小彩燈,只能看不能吃的糖葫蘆模型。
劇組最不缺的就是道具,有些精緻、有些粗製濫造,但總歸應付著湊出一點熱熱鬧鬧的年味,藏在綠幕的範圍之外。
綠幕裡只有一個人,只要綠幕裡這個人能把最後一幕演好,大夥就都能回家了。
這一幕甚至用不著cg動捕……因為到這個情節,狼王的靈魂已經連原本的形態也無法維持,只剩下一陣最輕的風。
這陣風其實懂它的小白狼在做什麼。
是親手養大的小狼崽,裹在皮毛裡暖和著、頂在腦袋上哄著,天天人假狼威地出去齜牙嚇唬野豬,一點一點養大的。
怎麼會因為齜一齜牙、炸一炸毛,裝模作樣地兇兩下,就真相信這些話。
風還是裹著他,靜靜守著狼崽子掙扎、作勢兇狠,把一塊紅通通的爆竹碎片捲過來,落在他的鼻尖上。
這麼一小塊爆竹碎片,就把厲害到兇狠異常的白狼壓得晃了晃,猛地撲過去,卻撲了個空,摔在地。
沒有什麼能接住他了。
到了必須得說再見的時候,他沒處可去了,不能讓先生跟著他沒處可去。
應時肆頭痛欲裂,他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什麼都覆蓋著一層淡紅……遠處像是有人在等他,應當是瀾海的人。
聽說是信託方的代理人要來了,等年後重新開董事會,有些權限要分割清楚。
他要去處理……遺產。
他會處理好,會把這些事辦妥當,不會掉鏈子,不會搞砸。
應時肆根本什麼也不想要,也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先生讓他回別墅,那麼他就回別墅……把遺書日曆放在鞋架上。
他忍著,每天只撕二十張,只吃半顆潤喉糖。
他回家就去沙發上,抱著小白狼抱枕睡覺,睡三天三夜,這樣一醒過來就是新的一年。
應時肆不讓自己陷進記憶裡,他不去想那個變空了的病房,不去想被關掉的儀器……不去想輪椅。
他的先生一直因為他,被困在這些東西里,所以七天前發生了件好事。
是好事。
“我能去的地方多得是。”
“人類的地方很熱鬧,比你這裡熱鬧。”
“比守著你熱鬧。”
“我也要走了……以後不回來,不用等我。”
“你走吧。”
應時肆說:“我長大了,我不要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劇組裡的日子也不難熬。
應時肆用不著跟別人打交道,除了他這部分,剩下的戲都早就拍完,沒有對手戲。
他的戲份都是補拍,全程對著綠幕。導演怕他不適應,懸心吊膽盯了好幾天,卻發現效果居然很不錯。
“挺有天賦,對……有靈性,學東西快,什麼東西說一遍就能懂。”
導演接藝人部經理的探班,相當欣慰:“到時候得合成了再看效果,不過肯定不會差。”
導演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設,畢竟已經被逼到了這一步,為了保證劇能按時上映,請來個只會念臺詞的祖宗也要供著。
結果遠比想象的好,製作好了放出去,說不定能在前期就帶一波收視小高潮。
“給的評價也太保守了,這不是演得很好?有幾個鏡頭我們都被感染了,心裡也跟著難受。”
導演客觀評價:“態度也認真,挺難得的……是真不錯。”
說實話,第一眼見著應時肆的人,難免會有點擔憂,怕遇著了個不好相處的刺頭。
畢竟長得就不算好惹,沉默著一言不發的時候,那股子難馴的狠勁就更明顯。叫人總擔心哪句話說不妥當,就要爆發流血事件。
沒成想相處了幾天下話了點,沒事的時候不跟人相處,窩在角落裡擺弄手機。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每個人性格本來都不一樣,能把戲演好就行。
硬要吹毛求疵的話,最大的困擾……大概也就是人不好找。每回按計劃拍攝結束,這邊剛收工,那邊就找不著人了。
“跑哪去了。”製片人向藝人部經理打聽,“找你們封總去了?”
藝人部經理訕笑了下,應付著胡亂點了點頭。
瀾海總裁住院這事,沒能在圈子裡傳開,知道的人很少。
畢竟狗仔要往醫院裡混也不容易,有個別能找著門路的,也被殺雞儆猴嚇破了膽,一個個明哲保身,能不冒頭就不當靶子。
瀾海傳媒這邊也全面展開了應對措施,儘量爭取平穩過渡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也儘量……平穩過渡以後可能會有的影響。
這事現在還是機密,不能外洩,壓得人心裡犯沉。
聽說封總因為身體原因準備退了,到時候會有信託代理人過來接手,還不知道到時候的情況。
“年紀小,想家。”藝人部經理解釋,“沒離家久過……您放心。”
藝人部經理說:“人丟不了,劇組這邊要找人,聯繫我們就行。”
要找人隨時都能找著,要是有什麼急事,隨時都能再把人送回來。
製片人還不至於連這個都管,連忙擺手:“不要緊,拍攝都有章程,早安排好的。”
劇組拍攝地是瀾海的,住的酒店也是瀾海的,再怎麼籤保密協議,還能攔得住瀾海傳媒自己的藝人去找封總?
這種事上,雙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有什麼人真去管。
“能幫我們救場,已經很感激了。”製片人的態度相當熱絡,“承瀾海的情,回頭給封總送大紅包。”
製片人背後是劇方跟投資方,紅包說的也不是錢,多半有什麼相當有分量的資源,將來投桃報李。
藝人部經理陪著客套,想起應時肆那的情況,一邊寒暄,一邊不由自主走了走神。
雖說在瀾海內部,這事大都心照不宣的不提……但中層已經聽見風吹草動,上層只會更緊張。總裁助理一有時間,就見縫插針地給應時肆講公司架構、運轉邏輯。
藝人部經理都撞見過幾回,實在來不及迴避,聽見總助苦心給應時肆講,不要太相信代理人,要對封總的企業和公司負責。
瀾海過去的運轉模式,權力高度集中,以至於封總突然要退,倉促間連個能接手的人都沒有。
太倉促了……趕鴨子硬上架,誰心裡都清楚。
能讓時間緊張到這個地步,醫院那邊的情況……就算再保密,口風再嚴,其實也多少能猜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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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時肆蜷在輪椅邊上織圍巾。
說一天一封遺書,居然就真的一天一封——第二封遺書裡說想吃蜂蜜山楂泥,第三封用信封裝著,裡面弄了幾張色卡比對,圍巾選墨藍色好看。
第四封、第五封都是閒聊,第六封是提醒狼崽子降溫強降雪,別穿著西裝耍酷。
……看第六封遺書的時候,應時肆在瀾海的辦公室,正穿著西裝,被抓了個正著,火速裹上了羽絨服。
每到一組拍攝的大間隙,應時肆就立刻趕回來,很少能恰好遇見他的先生醒,但每次都有遺書看。
應時肆往蜂蜜山楂泥里加了溫水,反覆幾次,讓水裡帶上一點酸甜,再用小勺蘸著餵給祁糾。
鎮痛泵穩定給著藥,醫生說這樣能不那麼難受,能儘量減少痛苦。
應時肆屏著呼吸,每次只讓勺子裡的水淌下來一點,扶住祁糾的頭頸,稍微溼潤失了血色的乾涸嘴唇。
這麼過了不知多久,病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朝他輕輕笑了笑。應時肆立刻領會,握住沒埋針的那隻手,放在自己臉上。
應時肆用臉頰蹭他的掌心:“先生,他們誇我演得不錯。”
小狼崽蹭蹭貼貼地討賞,祁糾示意他去口袋裡找,有潤喉糖,藥店居然還添了不一樣的口味。
應時肆扒拉了半天,找了一顆撕開包裝,在嘴裡含了一會兒,忽然湊過去親了親祁糾。
應時肆讓過儀器連線,在病床邊沿找了個不大點的地方蜷著,小心地抱著祁糾:“先生,甜嗎?”
祁糾眨了下眼睛,應時肆就跟著高興,輕輕摸祁糾的睫毛:“圍巾進度有點慢……演戲太忙。”
沒有其他人的戲份,壞處就在這裡,整個劇組只圍著一個人運轉,幾天才能結束一組拍攝,稍微緩一口氣。
應時肆不得不從早拍到晚,畢竟他要是不幹活,整個劇組都得跟著停工。
應時肆盡力想劇組裡有意思的事,挑輕鬆好玩的,給祁糾講了講。他的聲音放到了最輕,這麼說了一會兒,他的先生就在他的掌心睡著。
應時肆停下正在說的話,貼在祁糾的頸間,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直到察覺出那裡的微顫。
大概是演戲的緣故,他最近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幻覺,有時候以為夢是真的,有時候明明身處現實,又有種不真實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