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來,回窩

 應時肆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手攥在門框上,想要把視線挪開,卻做不到。

 代理人先打破沉默:“怎麼了?”

 應時肆回過神。

 他覺得這話該自己問,他想問消毒水的氣味是哪不出,他們不該熟到這個地步。

 祁糾低頭看了看,主動解釋:“沒什麼,今天走的路多,天氣不好。”

 質量再不錯的假肢,一口氣走上六、七公里的路,接受腔的位置也難免有磨損出血,是很正常的情況。

 系統把商城翻了一圈,再要找契合度高的配件,就得找個賽博朋克之類的未來世界,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就不支持了。

 應時肆問:“因為揹我回家嗎?”

 他問完這話,就看見冷淡嚴肅的代理人笑了下。

 這笑容相當短促、不到一秒就消失,卻還是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彷彿跟著變得稍許柔和。

 “不相關。”祁糾說,“因為今晚散了五公里的步。”

 應時肆:“……”

 所以到底為什麼要走五公里??

 祁糾撐起手臂坐直,視線在他身上靜靜一落,就又從容斂起,恢復不帶感情的嚴肅冷靜。

 代理人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袖口,剛才的短暫柔和徹底消失,彷彿那個笑容也只是錯覺。

 “十分鐘後我去洗漱,如果有什麼安排,隨時告知我。”

 代理人說:“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隨時問。”

 應時肆盯著他,原本想說的話盤桓,挾著戾意衝到喉嚨口,又被抿到泛白的嘴唇攔住。

 這話裡包含很有分寸的逐客意味,不難聽得出,對方並不願意將眼下的狀態展現在人前。

 應時肆又看了看那條設計感十足的假肢,它很適合一個利落冷靜,能發現他的追蹤、又能在酒吧裡出手凌厲迅速的不速之客。

 應時肆關上門,離開這間臥室……他必須離開了,否則他忍不住要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

 比如問清楚這個看起來彷彿文質彬彬、滴水不漏的代理人真正的身份,問清對方的用意目的,然後把這個越界的混賬轟走。

 又或者是撲上去,抱著那個在某一瞬間熟悉到銘心刻骨的影子大哭。

 應時肆用力咬了咬腮幫的軟肉,一步一步回到廚房,找了雙筷子洗乾淨。

 ……

 “你家狼崽子在吃你煮的面。”系統舉著望遠鏡,給祁糾轉播,“看起來面和他有仇。”

 應時肆站在廚房,像是不知道燙,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把面擱進嘴裡,嚥下去,吃得很快,幾乎沒有間隔。

 一碗麵被他一口氣吃下肚,連湯也喝乾淨。碗被端起來,就露出旁邊的感冒藥和便籤紙,寫了用法用量。

 應時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回過神,把碗拿去水槽裡洗。

 水聲響亮,他低著頭,反覆刷著手裡的碗,肩膀微微發抖。

 “限制也太嚴格了。”系統忍不住打賭,“如果是你自己的字,你家狼崽子現在肯定衝回來抱著你大哭。”

 祁糾穿戴好假肢,放下褲腿:“不急。”

 會發現的,只是難免慢一點,難免多經歷些波折,才能繞過那個坎。

 總比做烏鴉強,至少還能進廚房做飯。

 系統對著炫酷的純黑光電假肢琢磨:“你是什麼時候做的烏鴉來著?”

 祁糾合理推測:“養狼崽子的時候。”

 系統吐槽:“……你什麼時候不在養狼崽子?”

 祁糾笑了笑,擺正碰歪了的枕頭,倒了杯水,把數好的藥嚥下去,出門洗漱。

 應時肆沒在廚房多留,他們再去廚房的時候,洗乾淨的碗已經放在瀝水架上,感冒藥和便籤都沒動,另一碗麵也一樣。

 系統跟著蹭了幾口面吃,舉著望遠鏡,往樓上看了看:“你家狼崽子在織圍巾。”

 十米的圍巾,難度係數畢竟還是大了點。

 應時肆前些天織到了八米半,發現兩米的位置有個結打錯了,於是全部拆了重新織,進度就一直徘徊不前。

 ……親手拆掉那些毛線的時候,應時肆其實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故意弄錯的。

 是不是因為根本不想把它織完,不想去思考做完這件事以後要做什麼,只要一直不小心弄錯,就可以反反覆覆重新做。

 應時肆蜷在輪椅旁,他沒辦法讓自己的腦子安靜下來,閉緊眼睛,用力按著胃:“先生。”

 空輪椅安靜,應時肆緊緊抓著它的輪轂,脊背痙攣了兩下,衝進洗手間,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

 他吐得渾身發軟,跪在地上,頭又開始疼,這次甚至牽扯出耳鳴。

 “不能咬牙。”應時肆低聲說,“不咬牙……”

 他強撐著爬起來,漱了漱口,用涼水洗了把臉,拖著兩條腿離開臥室。

 應時肆打算再去一樓找些吃的……再把感冒藥吃了。

 不該較勁不吃藥,這麼睡下去,明天早上不用想著爬起來了。

 應時肆腦子裡昏昏沉沉,渾身像是散了架,沒一個地方不疼。

 晚上被帶著兜圈子和打架的疲倦才反上來,叫他連走路都異常吃力,勉強挪到樓梯口,就精疲力竭坐下去。

 一隻手托住他。

 應時肆打了個悸顫,把手抽回身後,漆黑眼睛森森盯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代理人:“誰讓你上來的?!”

 祁糾問:“不允許上二樓?”

 應時肆愣怔了下,咬牙轉著彷彿灌了熱油的腦子,回憶是不是忘了說這個。

 “稍後再遵守吧。”祁糾站在臺階上,稍稍彎腰,“應先生,去透透氣嗎?”

 在這個問題裡,應時肆變得呼吸吃力,幾乎無法動彈。

 他的視線甚至有些茫然,一把攥住祁糾的袖子,極力睜大眼睛,仰頭看著這個明明陌生到極點的人。

 “先生……”應時肆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這兩個字咽回去,重新改口,“封總。”

 應時肆牢牢盯著他:“封總,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為什麼總是會說一樣的話?

 是想要暗示他什麼,還是早有預謀?

 應時肆渴望前者,可後者的概率和所帶來的近乎絕望的窒息感,碾著他的神經,不准他稍許鬆懈。

 如果信錯了,如果認錯了人……應時肆無法思考這種可能。

 他大概會扯著眼前這個人,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應時肆胸口起伏,太陽穴像是有針扎進去翻攪,他用力閉上脹痛的眼睛,又睜開。

 對方站得比他稍低幾階樓梯,但他坐在地上,還是要抬頭,被刺眼的燈光晃得只剩黑影。

 應時肆有些恍惚地想,怎麼犯了這麼大的錯,忘了給別墅換吊燈。

 買回來落地燈,他們幾乎就只開落地燈了,忘了換吊燈。

 應時肆想,他的先生還沒見過,暖洋洋的燈光把別墅照得像是春天來了……是什麼樣。

 他的先生沒看見這個。

 眼前的人影似乎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單手撐著牆面,微微低頭,冷清沉靜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應時肆扯了扯嘴角,他閉上眼睛,把刺眼過頭的燈光隔在外面:“不論說了什麼,不用再照做。”

 “現在不是上班。”應時肆說,“做你自己吧,別裝了。”

 ……這話像是叫什麼發生變化。

 站在他眼前的代理人,微低著頭,鏡片後的瞳光在吊燈刺眼的光芒裡,顯得冷淡到近乎透明。

 代理人看著他,單手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再次確認:“沒關係?”

 應時肆皺了皺眉,還沒等反應過來沒關係什麼,已經被西裝外套兜頭裹住,整個人都被抱起來。

 應時肆錯愕地瞪圓了眼睛,他條件反射要動手,對方的力道卻比他更快。

 在近乎搏鬥的動作裡,那雙有力的胳膊沒讓他察覺到任何疼痛,就輕鬆限制住了他的動作,用西裝把他裹起來。

 “別動。”近在咫尺的聲音清冷得像雪,“頭痛的時候,該少動、平復情緒,避免血壓升高。”

 應時肆被他抱起來,眼前罩得一片漆黑,冷冰冰的代理人身上居然是暖和的……不論他有多不情願,隔著衣料滲過來的溫度依然安撫了他針扎似的太陽穴,讓粗暴翻攪的疼痛稍稍蟄伏。

 祁糾抱著他,穿過二樓走廊,打開一扇從沒打開過的門,把人撂在肩膀上,單手扯著天井的梯子上去。

 應時肆被晃得七葷八素:“……”

 他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只覺得四周溫度下降,空氣開始流動,滯澀憋悶也跟著減緩。

 祁糾把他放下,拿走那件西裝,過去開燈。

 等到視力恢復到足以看清,應時肆對著眼前的情形愣了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不知道……別墅頂上還有觀景臺。

 半開放的觀景臺,留了個露臺連通外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這些雪反倒擋住刺骨的寒風。

 剩下的玻璃穹頂通透,雙層隔熱玻璃,做了特殊的鏡面處理,反射燈光,變得明亮璀璨……那是種叫他熟悉到極點的暖光。

 應時肆攥著褲子的布料,因為用力過度,手微微發抖。

 他沒上來過,因為來這裡要爬梯子,先生不方便。

 應時肆牢牢跟著那架輪椅,這座別墅裡,凡是輪椅到不了的地方,他都從沒去過。

 “你負責別墅。”應時肆低聲說,“你有設計圖。”

 這是事實,代理人點了點頭,並不反駁,只是取出麵包、火腿腸和礦泉水,逐一放在他們面前的巖板島臺上。

 應時肆盯著對方拿出時崩斷。

 祁糾被撞過來的狼崽子衝倒,應時肆的眼底通紅,像是蒙了層血霧,死死反擰著他的胳膊,扯著他滾向那個小露臺。

 兩個人收勢不住,祁糾單手攬了下應時肆,換了個方向,後背撞在玻璃上。

 露臺的雪被震掉了不少,冷風颼颼灌進來。任何一個人再動一動,就可能順著凍得滑溜溜的木質地板摔出去,一頭扎進院子幾尺厚的雪裡。

 “你是誰?”應時肆森森盯著他,“你來幹什麼?!”

 祁糾被他按著,靠在積雪的玻璃上,神情依舊是不為所動的平靜淡漠,微垂著眼看他。

 應時肆瞳底黑沉,肩膀發力要再抬手時,卻被沉靜力道往背後一按。

 他們這個姿勢,知道的是代理人要打斷他發力,不知道的還以為伸出的這條手臂,是來抱他。

 “輕點。”祁糾在他耳旁說,“我腿疼。”

 應時肆在這句話裡僵住。

 他死死咬著下唇,一動不動地沉默半晌,慢慢放開手上的力道,向後撤開。

 祁糾閉上眼睛,頭向後微仰。

 代理人扶住那條腿,一動不動,屏著呼吸,喉結微微滾動。

 “……疼得嚴重嗎?”應時肆低聲說,“我去拿藥箱,你等著。”

 他像是一瞬間就冷靜下來,幾乎擇人而噬的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撐著地面想要起身,卻還沒等攢夠力氣,就被按在背上的力道打斷。

 應時肆有些氣急:“你幹什麼?!”

 “不嚴重。”代理人已經恢復如常,睜開眼睛,“沒這個必要。”

 應時肆皺緊了眉,一動不動盯著他,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麵包和火腿。

 應時肆問:“為什麼要給我拿這些?”

 這問題要回答,實在太簡單了,隨便找個什麼藉口就能應付。

 應時肆盯著這個代理人,等他給出回答,等了半晌,卻只聽見砸著耳骨的心跳。

 又過了幾秒,應時肆意識到,這心跳是他自己的。

 祁糾靠著玻璃,並不回答這個問題,靜靜看著他,背後是風雪呼嘯。

 ……

 應時肆還是決定去拿個藥箱。

 他沒辦法什麼也不幹,保持冷靜地待在這。

 那股不受控的念頭越濃烈,他就越不安……他不能就這麼不管不顧,衝過去抱著眼前這個人不放。

 “等著我。”應時肆說,“不準動。”

 他飛快爬下那個天井的梯子,稍一辨認就找出方向,快步去找藥箱,又拿了條從沒用過的厚毯子。

 雖說心裡亂得要命,但他半點都沒察覺,他緊咬著的牙關第一次鬆開,頭也似乎沒那麼疼了。

 應時肆帶著這些東西回到觀景臺,代理人很聽話,居然真一下都沒動,還靠坐在原處。

 應時肆皺緊了眉,快步過去,碰了下他的袖子。

 這地方離露臺口近,連衣袖都凍得冰涼,裡面可想而知。

 應時肆想起給自己糾正錯位的髕骨時,那雙冷得像冰、又精確得像手術刀的手。

 應時肆把那條厚毯子扔給他。

 代理人睜開眼睛,單手接住砸向自己的毯子,露出些詢問神色。

 “披上。”應時肆蹙著眉,“我能看看你的腿嗎?”

 代理人微微搖頭。

 應時肆對這個答案不意外,把藥箱給他,背對著他走到巖板島臺前,拿起一個麵包。

 沒必要和吃的過不去。

 應時肆大口吃那個肉鬆麵包,他被噎了幾下,擰開礦泉水灌下去,眼底漸漸發燙,被閉緊的眼皮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