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幻象(第2頁)
……看著夢裡的祝塵鞅,陸焚如忽然發現,記憶裡總覺得強悍無匹、沉穩巋然的祝塵鞅,這時候也還很年輕。
祝塵鞅這一身神骨神血,天賦太過強橫,自幼降妖、十三歲化出本命離火,十五歲就被九天樓派下來,坐鎮青嶽峰……幾乎沒什麼人記得這些。
畢竟九天之上煌煌戰神,挾天地赫赫威勢,叫人直視都心驚膽寒,哪敢多想這些——更遑論巫妖兩族本就不同人族,所謂年歲幾何,無非彈指一揮間。
……
夢中幻象,祝塵鞅抱著陸焚如,匆匆回了離火園。
化去戰鎧的祝塵鞅,肩背還有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單薄清俊,沒了人前不怒自威的凌厲氣勢,倒有些手忙腳亂。
“不哭,不哭。”祝塵鞅在袖子裡摸了摸,拿出人間的撥浪鼓,想分散陸焚如的注意力,“沒事了,師尊在。”
他見人間小孩子喜歡玩這個,跟著研究一路,回來試著做了。
要是不管用,離火園內其實還有別的……祝塵鞅是真考慮過,勸說陸焚如在挑選本命武器的時候考慮彈弓。
堂堂戰神什麼都會,唯獨不會哄孩子。
祝塵鞅抱著陸焚如來回走,在背上輕拍,想盡辦法柔聲逗哄,額頭都微微冒了一層汗。
這麼點的小妖物,突破境界沒什麼難的,祝塵鞅趁著陸焚如不注意,將一線頭髮絲細的真元渡入陸焚如經脈,輕輕一戳,屏障也就開了。
陸焚如哭累了,緊抱著那個撥浪鼓,抓著祝塵鞅的袖子,透徹心扉的驚懼仍盤踞不散。
祝塵鞅蹙眉。
他將手掌覆在陸焚如眼睛上,闔目感應,層層血霧驟然浮現,將他師徒兩個一併裹住。
一道淒厲血光直奔陸焚如,被騰起的烈烈離火阻住。
祝塵鞅似乎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東西,單手護著陸焚如,真元流轉與之相持,額間漸漸滲了細密冷汗。
又過了許久,那血色驟盛,要鑽入陸焚如體內時,祝塵鞅也倏地睜眼。
他瞳底金光凜冽,與那血色鏗地撞在一處,雙方俱是巨震,祝塵鞅單手撐住地面,屏息不動,看著血霧緩緩散盡。
陸焚如已經昏死過去,蜷在他懷裡,還抱著那個撥浪鼓。
祝塵鞅緩了口氣,撐著地面想起身,一時竟沒能站得起來,又坐回去。
“好了,好了。”祝塵鞅攥著袍袖,擦拭陸焚如滿臉的汗水淚痕,“沒事了。”
他能想出的安撫極為有限,幾句話翻來覆去,最後就剩下“師尊在”。
祝塵鞅單手攬著陸焚如,盤膝坐在地上,低頭看了一會兒,沒忍住捏了捏那一對毛絨絨的尖耳朵。
……幸而離火園內此時並無外人,沒人看見堂堂戰神在這研究小徒弟的耳朵。而祝塵鞅休息片刻,就已調息停當,撐著地起身,將陸焚如抱回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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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看得相當感慨:“這是你什麼時候接的任務?”
“很早了。”祁糾覺得自己這會兒表現得已經挺好,這時候他也跟祝塵鞅的年紀差不多大,還刷新了金手指外賣部的優秀員工年齡記錄。
只不過有些可惜,這段記憶仍舊有限,這時候的祝塵鞅也不清楚這血光是什麼,只知道強悍異常。
極少有人知道,祝塵鞅眼中的金光,是他本命神力,用一點少一點,沒法再靠修煉補上。
能跟這金光勢均力敵的,絕不是什麼等閒對手。
祝塵鞅對這神力用得謹慎,就連跟陸焚如對戰時,也不曾動用過,否則誰勝誰負還不好說……不過他不動用,想來也未必是因為對著舊徒弟心軟。
“是真剩得不多了。”
系統查了查餘量,提醒祁糾:“省著點用,小心魂飛魄散。”
等這金光徹底耗光那天,元神也就自然潰散,就算是古神親自來,只怕也救不了分毫。
祁糾有數,點了點頭,離開緩衝區。
……
陸焚如已在血霧中困了不知多久。
他無法確定著夢中幻象是什麼,是祝塵鞅設下的另一樁騙局,是編織得誘他心軟的圈套,還是某段過往。
是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一樣。
陸焚如瞳底深黑一片,淡淡血霧蔓進他體內,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血脈賁張,透出近乎妖異的赤紅,劇痛遠勝凌遲,彷彿要奪去這具身體。
是黑水洞的怨靈按捺不住了,還是別的什麼?
陸焚如至少知道自己的進展慢了,那些淒厲怒吼在嘶聲責罵他,催他更不擇手段,催他復仇。
陸焚如頭痛欲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楚更遠勝頭痛,血紅細絲勒住他的喉嚨,纏住他全身,往他身體裡鑽進去。
……然後這一切都驟然消散。
陸焚如腦海中騰起模糊的記憶,他曾經做過很多次這個夢,金色的雨化成霧,將他籠罩其中。
陸焚如無法在這場夢裡睜眼,他咬緊牙關,掙扎著想要清醒,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知道這場夢會怎麼往下發展,如今的他已不需要這些溫情幻象安撫,又不如說,越是見了這些,越叫他恨得激烈難抑。
祝塵鞅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盼著這些是真的。
他寧可死,也盼著這些是真的。
他寧肯祝塵鞅直接殺了他,讓他在茫然無知的時候就死透,魂飛魄散,塵歸塵土歸土。
“去死。”陸焚如低聲切齒,“去死,滾開,去死……”
夢裡的人溫聲道:“再等等。”
金色的霧又將他罩住了,陸焚如咬牙喘息,掙扎著要退走,脊背卻被攬住。
血絲不甘褪去,卡住多日的境界驟然鬆動,搖搖欲墜,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
有人止不住地低咳,陸焚如聞見神血的味道,大片神血在感官裡漫開,幾乎將他淹沒。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陸焚如周身巨震,倏地躍起,卻發現石室內依舊乾淨。
是幻象。
祝塵鞅仍在原本的位置,臉色依舊蒼白到透明,微垂著頭,靠在粗糙石牆上,安靜得彷彿睡去。
陸焚如看著他垂落身旁的那隻手。
夢中的記憶難以持久,幻象崩解,細沙似的汩汩流逝。
幻象的盡頭,有人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耳朵。
作者有話要說
陸焚如去赴宴的工夫,祝塵鞅剛被幾個青嶽宗弟子“侍候”完。
倒不是這幾個子弟擅處——是宗門的命令,祝塵鞅這一身狼狽血汙,莫衝撞了陸上神,惹上神不快。
還是將人洗乾淨、換身利索些的衣服,弄得體面些更為妥當。
青嶽宗一貫皆是如此,當初祝塵鞅還是“供奉上神”時,也這樣處處仔細伺候,精心侍奉,生怕哪一點做得不夠周全。
就連祝塵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一個妖族餘孽當人族嬰孩旁的事了。
“可惜啊,偏偏自作孽,不可活。”
一個弟子邊挽袖子邊唸叨:“滅人家滿門也就算了,不知道斬草除根永除後患,還貪心不足。”
“正是。”旁邊那人捻著訣,也附和,“偷雞不成蝕把米,上好的妖丹沒落到手裡,倒是落到了如今這副田地。”
若是放在平時,給這些人千百個膽子,也絕不敢議論這些——可如今祝塵鞅看著實在悽慘,身上血跡斑斑、傷上疊著傷,手腳皆受重鎖,幾乎成了個廢人。
任他們怎麼看,都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威脅。平日裡不可一世的巫族戰神狼狽至此,這些弟子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倒是不少人想來看看新鮮。
他們身後,為首的弟子皺著眉,打斷這些人的話:“少說幾句。”
“他再卑鄙下作、咎由自取,畢竟身負古神血脈,非我等凡人能比。”
首座弟子說:“說不定就有什麼殺手鐧藏著,提防著些,免得他使陰招。”
那幾個下級弟子連忙閉嘴,隨意捻了個訣,喚來峰底澗中水,澆在祝塵鞅身上。
今夜宗門嚴禁弟子擅動,他們還要儘快趕回各峰,免得吃罰,確實也沒什麼時間再多廢話。
如今雖是夏日炎炎,但這澗中水乃是山頂積雪所化,流入峰底山澗,又常年陰寒不見日光,冰寒刺骨異常,碰一碰手都扎骨頭。
也不知陸上神怎麼就喜歡這種水……或許妖族與人族的確不同,這也是特異處。
這些人七手八腳,忍著凍將祝塵鞅涮洗乾淨,又草草套了身新衣裳上去,就算了事,匆匆離了石室散去。
……
陸焚如回到石室時,便正看見這一幕。
祝塵鞅已洗去身上血汙,叫素白衣衫一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被暫時遮住……倒叫陸焚如想起覆住人間瘡痍的新雪。
人間戰火頻仍,祝塵鞅帶他下山走動時,陸焚如也見過整片燒燬的村莊,叫雪蓋得彷彿一片明淨。
只有走近了,才知那底下藏著什麼樣的猙獰險惡。
陸焚如走過去,抱著刀蹲下,抬頭看祝塵鞅。
那些弟子為了省事,將鐵鏈胡亂箍在一處,走了也未曾再管,就那樣絞著。
祝塵鞅閉著眼,雙手倒縛在背後,被鐵鏈拽著身體不至倒地,頭頸無力垂落,半溼的額髮散在眉前。
陸焚如伸手撥開他的額髮:“師尊。”
他知道祝塵鞅醒著,如今祝塵鞅渾身乾淨,雖難掩虛弱無力,卻畢竟與記憶隱隱相合。
陸焚如被祝塵鞅養在身邊那些年,每逢突破前,都會往祝塵鞅身旁湊,幾乎成了本能。
妖族境界極難突破,每回都是一場生死關。若是能熬過去,自然脫胎換骨;若是熬不過,便身死道消靈智盡隕,再珍貴的天地靈寶也救不回。
每到那段時日,祝塵鞅對他都是最好的。
陸焚如幼年時那幾次突破,甚至都是被祝塵鞅抱在懷裡,一面拍撫著哄他忍痛堅持,一面以真元替他疏經理脈、引氣入體,幾日幾夜地熬過去。
“師尊,你再對徒兒說一次。”
陸焚如仰頭問他,聲音很輕:“你助我突破,是為了什麼?”
陸焚如知道祝塵鞅醒著,他從小就跟在祝塵鞅身邊,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太過熟悉。
祝塵鞅每次裝作昏迷,騙他妖力,就是這樣——陸焚如過去都佯裝不知,忍著徹骨煎熬,乖乖任祝塵鞅抽取內丹,從沒說過半個不字。
如今再沒這種好事了。
陸焚如按住祝塵鞅的肩膀,隔著衣料,在那個狼牙豁出的傷口上緩緩使力,直到這件衣服上也漸漸洇出血色。
他將石室整個閉鎖,磅礴妖氣生成天然護罩,近者便已劇痛如刀割,若是敢伸手碰一碰,那隻手都要化成血水。
那幾個來“侍候”祝塵鞅的宗門弟子,並自作聰明的掌門長老,都被鎖在妖靈大陣中,驚懼亂撞拼命掙扎,在風捲黑砂中慘叫連連。
這是妖族的天賦陣法,各族不同,鬼車的金光陣、畢方的烈焰陣,黑水洞這一支妖族陣名“化血”,功效也顧名思義。
不等他突破成功,這幻境永遠不會結束,大陣也再不會解開。
祁糾睜開眼睛,迎上陸焚如漆黑如墨的眼瞳。
……
這會兒只怕不是緩和關係的時候。
系統也這麼覺得,緊張到嘩啦嘩啦翻劇本,給祁糾提醒:“祝塵鞅已經對他承認過了,是為了他的妖丹。”
陸焚如的境界越高,內丹也就越精純,其內妖力越凝練,效用越強。
這道理很簡單,就像有人得了件相當強橫的法寶,肯定也會沒事擦拭、精心養護,恨不得隨身帶著。
他們來之前,祝塵鞅落在陸焚如手裡,叫陸焚如的妖靈大陣折磨下來,已承認了許多事。
陸焚如此刻外表溫順,單手撐地,幾乎是跪著蜷坐在祝塵鞅身前,其實妖力已洶湧異常,漆黑眼底有隱隱血光,凶煞畢露。
這種時候……要是稍微說點別的,比如“確實是為了你好”,多半連話都不用說完,當場就被陸焚如撕了。
祁糾能理解,看了看系統舉起的劇本:“是為了你的內丹。”
“你的妖力對我有好處。”祁糾說,“焚如——”
九幽隕鐵的鎖鏈被妖力生生炸開。
崩飛的碎鐵深深沒入石壁,無聲無息,幾乎像是沒入一塊豆腐。
祝塵鞅的身體失了鐵鏈牽扯,再難保持平衡,墜在陸焚如臂上,胸口傷處被硌得負痛震顫。
陸焚如問出這個問題,就沒打算得著什麼想聽的回答——祝塵鞅要是敢說謊,他當場剖了這卑鄙之徒的骨頭,祝塵鞅實話實說,他同樣會叫恨意衝得無法自控。
但陸焚如要的就是這份恨意。
比起虛無縹緲的安慰,對妖族而言,突破最需要的餌料是怨力、是仇恨,越恨力量越強,境界越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