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恨意怨力
這截神骨化成的神力,像霖霖春雨,落在一片瘡痍的識海之內。
那原本還掙扎不休的殘魂,竟似極端畏懼這個,慘叫著拼命蜷縮起來,周身滋滋作響,溢出縷縷青煙。
陸焚如一動不動地站在弱水河畔。
那隻手覆在他頭頂,向下稍挪了些,想要查看他的眼睛,被他攔住。
“師尊。”陸焚如低聲說,“徒兒去拾蘑菇。”
他無法迎上祝塵鞅的眼睛,無論這雙眼裡是什麼情緒、怎樣看他……他畏懼不知是否會有的疏離,更怕這雙眼睛和記憶裡一樣。
在這麼多事都已成真,都已經無可更改之後。
在他親手將祝塵鞅擊落九天,親手摺磨祝塵鞅,將祝塵鞅放在青嶽宗那群畜生手裡……在他奪了祝塵鞅的不知多少神血真元之後。
到了這個時候,到了一切已成定局,到了祝塵鞅馬上就要死在他手中的時候。
他不知該怎麼面對祝塵鞅。
陸焚如無法抬頭,無法看那雙眼睛,他怕祝塵鞅恨他,更怕祝塵鞅不恨他。
祝塵鞅如果不恨他,祝塵鞅如果不恨他……
……倘若那雙眼睛裡,沒有疏離,沒有仇恨,仍是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溫和。
他無法面對這種可能。
那樣的溫和,只要落下鴻毛般的絲毫,這具軀殼或許就要潰散當場。
陸焚如嚥下喉間血氣,弱水寒毒層層疊疊,將左眼冰封,黑氣濃郁盤踞,做出一隻仿若無礙的假眼來。
那些妖霧被他層層剖開碾過,大海撈針一般,撿出星星點點乾淨的碎銀光粒,匯在一處,聚成一把銀沙。
陸焚如走到一半,又回來,走到那道身影面前:“師尊。”
祝塵鞅端詳那弱水,似是正在出神,聞聲抬頭,笑了笑溫聲問:“什麼事?”
陸焚如沉默,伸手抱住眼前身影,將手落在他後心。
少年狼妖常這麼做,從小養到大都改不掉。祝塵鞅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將他攬在懷裡順手拍撫,摸了摸頭髮。
那些銀沙化作汩汩光流,匯入祝塵鞅的元神,讓這道身影比之前稍稍凝實,光華熠熠,更有了些神采。
陸焚如合上雙眼,無聲催動妖力,叫這一小縷銀輝化作腕骨,補上那一處虛影。
他如今已徹底突破妖聖,境界越過祝塵鞅許多,這樣暗中催動妖力,祝塵鞅似乎也並未察覺,只是低頭問:“是不是長高了?”
陸焚如微怔,他倒是從未在意這個:“有麼?”
“有些。”祝塵鞅比量了下,“上次不是才到這。”
那隻手停的位置只在肩頭,陸焚如愣了片刻,扯了下嘴角,倒是難得的真笑了下:“怎麼會?師尊——”
他說到這,忽然愣怔了下,想起些舊事。
……是他快死時的事了。
那時的祝塵鞅已很少回離火園,他那一顆妖丹也快被掏空,奄奄一息,連行動做事也艱難。
的確有天,他想去山裡採些蘑菇,叫一陣山風颳得沒能站穩,掉下山崖,摔進了澗水之中。
後來發生了什麼,他並不清楚。
只記得醒來時,他就已躺在了太陽下的松影裡。松香陣陣,微風習習,身上妥當,不冷不熱不難受……故而他以為那是場夢。
……
陸焚如抬頭,看著祝塵鞅的元神,迎上那雙眼睛。
“師尊。”他聽見自己問,“您去做什麼了,怎麼才回來?”
祝塵鞅想了想:“去除了幾隻妖,有隻相柳不好對付,耽擱了些時間。”
陸焚如一動不動攥著那隻袖子。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瞳底卻有無數神色變幻,胸口起伏,手指攥得青白僵硬,幾乎微微發抖。
系統嚇了一跳,沿著內線跑回去找祁糾:“什麼相柳?這不是上本書——”
祁糾在內線回它:“噓。”
系統唰地噤聲。
連生鐵刀也不嗡鳴,這片天地裡像是沒了什麼聲音,天靜地謐,風不動,星月也不轉。
弱水緩緩流淌,無聲無息,無止無休。
陸焚如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將自己的唇角不小心咬破了,舔了下血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系統研究陸焚如的臉色,仔細看了半天,反應過……他會以為,你的元神失憶了。”
這不奇怪,元神本就用來封存記憶,祝塵鞅的元神叫狼靈咬去一半,本來就已經不全。
如果祁糾不是來做任務,隔著這麼一層,元神凝實後記憶缺損,才是最合理的。
在陸焚如看來,祝塵鞅的元神是忘了後來的事,以為這還是幾年前。
……幾年前。
祝塵鞅沒有親手殺了他,他也沒有復仇,一切傷痕都尚未烙下,一切都還沒發生的幾年前。
系統不太理解,為什麼要特地這麼做,還沒等問,就發現原本還一身死氣的陸焚如,居然真的慢慢有了變化。
那個茫然死在弱水深處的少年狼妖,也像是短暫跟著活過來,不受控地收攏手臂,蒼白著臉色仰頭,身體悸顫不休。
“師尊。”陸焚如死死攥著他的袖子,“……師尊。”
祁糾摸摸他的耳朵,笑了笑,溫聲問:“生氣了?”
“不是故意走這麼久,確實耽擱了。”祁糾說,“你不知道,我折回去八次,那相柳有九個頭。”
這話逗得小徒弟笑了一聲。
“沒生氣。”陸焚如低聲說,“師尊,我闖禍了。”
攬著他的人什麼也不問,只是摸了摸他的背:“不妨事。”
“能闖多大的禍?”他聽見他的師尊說,“有師尊在,回頭替你收拾。”
陸焚如在掌心的溫度裡閉上眼睛。
他什麼也不敢想,不敢分心,順馴地伏了伏耳朵,妖力流轉,悄然改變了自己的身形。
他不想讓師尊的元神生疑,叫自己變得更像少年時,又一口咬定,剛才忽然長高,只是因為踩了塊石頭。
於是一隻在弱水裡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白狼,又被拎著脖頸提起來。
“真的沒長大。”祁糾端詳,“我老糊塗了?”
小白狼拿爪墊按他嘴。
祁糾笑得輕聲咳嗽,被龐大的狼靈護住,陸焚如化回人形,抱住半實半虛的元神:“師尊。”
狼靈溫順低頭,輕輕拱祁糾的頸窩,陸焚如跪在他面前,舔了舔祁糾的嘴唇,央他張嘴,把一點精純的魂力度進去。
“師尊。”陸焚如問,“相柳是不是很難殺?”
祁糾靠在狼靈柔順的皮毛上,慢慢醒過來,摸了摸拱進懷裡的少年狼妖,回憶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頭太多了,費點力氣。”祁糾說,“不難。”
陸焚如被他輕輕摸著頭頸,垂著眼,捧住常年叫神鎧掩著的肩背,讓這道身影躺得舒服些。
他想不清,師尊是什麼時候起,瘦削到了這個地步。
但他清楚相柳難殺,這是種九頭巨蛇,貽害無窮,所到之地變成毒沼,血膏腐蝕出的傷口,要以火灼燒盡毒汁,才能開始痊癒。
陸焚如想起,祝塵鞅被囚禁在青嶽宗的石室時,身上的那些傷口。
那些傷口上都有離火灼燒的痕跡,巫族的身軀與神力並不融洽,身體更像是神力的容器——被容器盛裝的物品,是不會考慮這容器結不結實、有什麼感受的。
這辦法要被用多少次,才能熟練到不假思索,控制得一分不差?
這答案他想不出,也不能在這時候想,這七天過去,有的是時間讓他慢慢去算。
陸焚如換了個問題:“師尊,除妖累嗎?”
他原本想問的或許更直接,但話到嘴邊,還是加了“除妖”兩個字。
那雙眼睛裡的神色,讓他知道祝塵鞅並沒想過這個問題。
祝塵鞅好像從沒想過累或不累,只是在力氣徹底用盡的時候,對他溫聲說“不太想醒”。
陸焚如的手又開始發抖,脊背處的寒意又竄出來,他想起那雙平靜空茫的眼睛,卻無法揣測祝塵鞅那時的感受。
被親手養大的小徒弟,交給一群螻蟻折辱,一群得志便猖狂的畜生……他和這些人聯手,將祝塵鞅傷得無以復加。
他無法想象,倘若師尊的元神想起這些,他要怎麼做。
他想不出究竟該怎麼做,想逃逃不動,想跪無顏叩首,想自戕謝罪,師尊要生他的氣。
“怎麼了?”那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個臉色,做噩夢了?”
陸焚如打了個悸顫,回過神,輕聲說:“師尊……方才說什麼?”
“是有點累。”祁糾又回答了一遍那個問題,“這幾天偷懶,不想除妖了,帶你出去玩。”
祁糾找出他頸間空蕩蕩的紅線,繫上去一塊打磨細緻的鐵片,摸了摸小狼妖發著抖的耳朵:“想去什麼地方?”
陸焚如握住那塊連邊緣都被打磨柔和的鐵片。
九幽隕鐵,上面刻著繁複的咒文,金光在刻痕裡流溢,漆黑冷鐵深邃巋然,神妙無窮。
陸焚如慢慢攥緊這塊鐵片,他不問這是做什麼的,靜默許久,才低聲說:“不周山。”
不周山在西北海外,大荒之隅,原本是天柱,後來天柱折斷,上九天自此不通人間。
這是世人知道的,世人不知道的,這不周山斷的不止是通天路,也是輪迴道。
不周山傾後,天地不平,於是世上有了規矩,萬事萬物不再輪迴不休,生者死,死者不能復生。
祁糾問:“想救你的族人?”
陸焚如愣怔了下,抬頭看了他一陣,才慢慢垂下眼,握住近在咫尺的袍袖。
“急不得。”祁糾撫了撫他的背,“得等你修煉到妖聖,才能打開坍塌的輪迴道。”
陸焚如跪在他身旁,垂首不語,祁糾也就不再多說,點了點頭:“好,那就去不周山。”
地方不難找,弱水一路向西流,盡頭就在大荒之隅,沿著弱水一路走到頭就到了。
可惜這弱水鵝毛不渡,什麼東西進去都要沉,否則弄只小船過去,還能再省些力氣。
“不怕,師尊,我揹著你。”陸焚如說,“我們七日之內,就能到不周山。”
陸焚如盯著他:“我定然能將你帶去。”
他看見那雙眼睛笑了笑。
陸焚如分不開神,他抱住祁糾,看著那雙暗淡到極點的眼睛,在這雙眼睛裡,已經找不到哪怕最淺的金影。
“好厲害。”被他抱著的人溫聲說,“別太勉強,量力而行。”
祁糾摸摸他的耳朵:“先弄點飯吃,吃飽再上路。”
陸焚如看著自己的臟腑被火灼燒。
他想這定然是幻象,因為師尊不會用火燒他,師尊只會把真元給他,把神力給他,把本命神魂都給他。
陸焚如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怎麼把這些還給祝塵鞅。
他想不周山一定有辦法,那裡有輪迴道,他如今是妖聖了,一定能想辦法,他一定能救回祝塵鞅。
沒有道理不能。
“我去撿蘑菇。”陸焚如說,“師尊,在這裡等我。”
祁糾問:“力氣夠不夠?”
陸焚如點頭。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怕再張口就要露餡,一頭撞進林中,身形不知掠出多遠,才踉蹌著跌跪在地上。
陸焚如撐著地面,大口喘息,用力捶砸胸口,只一下就將胸腔砸得塌陷,嗆出一大口血,卻又在第二下堪堪收住。
陸焚如低頭,看著那塊叫紅線拴著的九幽隕鐵。
那上面微微放出的金光,叫他不敢再貿然亂動……他不能再弄壞任何東西了。
不能再弄壞任何東西了。
陸焚如捧著那隕鐵,屏著呼吸,將它貼身收好,抹去血跡,修復身上的傷勢。
他什麼也不想,專心撿地上的蘑菇,一個一個擦拭淨泥土,拿衣襬兜著。
他什麼也不該想,可左眼劇痛,眼前光影變幻不定,還是看見幻象。
絞碎那血瞳後,上古妖聖的一部分力量,正漸漸滲透進他的妖魂之內,這殘魂能扭轉時空、看見過去未來之事的本事,也有一部分歸了他。
他分明已經不再破解祝塵鞅的元神……他不想看見自己是怎麼被殺的、師尊是怎麼下的決心,這些他都不想知道了。
殘魂在祝塵鞅身上並未汲取到力量,也就意味著祝塵鞅身上並無惡念。
祝塵鞅沒有惡念,那麼殺他就是對的。
知道這個就夠了,至於祝塵鞅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都可以。
為了天道,為了誅惡,為了除後患——的確要除後患,這殘魂簡直是禍害,早該誅殺乾淨。
祝塵鞅唯一做錯的事,是沒將他殺透,讓他續上了最後一口氣。
陸焚如盯著草葉上的血,這些血跡蔓延開來,將整片視野染得殷紅,像是蒙上了層血幕。
時空在他眼中扭轉。
他還是不得不看見過去發生的事。
他不得不看見,抱著昏死的他,走過這片草叢的祝塵鞅。
……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等不到師尊,想來採些蘑菇的陸焚如,叫一陣山風吹得栽下山澗,昏迷不醒。
祝塵鞅將他從弱水裡撈出,一路抱著,腳步匆匆。
陸焚如身在幻境,不由自主跟上去,待到看清眼前景象,眉頭卻越蹙越緊。
……祝塵鞅很扛不住這些弱水。
與他不同,陸焚如生在黑水洞中,這一支妖族世世代代久居弱水畔,並不畏懼弱水寒毒。
可祝塵鞅不一樣,祝塵鞅單手抱著他,另一隻手壓他胸腹,湧出的弱水落在身上,立時嘶聲刺耳,冒出青煙。
祝塵鞅卻似毫無知覺,只盯著他慘白到極點的臉色,真元流轉,將冰寒弱水蒸乾,以袍袖替他阻住冷風。
昏迷的少年狼妖被他抱著,一路穿過山林,去找那一株生在石間的老松。
月下松影搖曳,陸焚如才驚覺,原來這也是山中精怪——也難怪,他和那上古妖聖的殘魂廝殺半宿,那蒼松都依舊佇立,沒落半根松針。
當時他未曾來得及細想,現在想來,能有這等本事,定然不是凡物。
“你這小徒弟沒事。”蒼松立在月下銀輝裡,沙沙作響,“你這傷倒是不輕,去打相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