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他會死,你也會
精英獵人有些相當嚴格的自我要求。
比如有些時候,第二天早上,要比自己家的怪物起得早。
離家前要有吻。
應曙伏在床邊,還沒探過身,躺在人類的枕頭上、裹著人類的被子,看起來睡得很舒服的怪物就睜開眼睛。
漆黑的翅膀無聲籠罩,摸了摸他,琥珀色的眼睛朝他亮出笑。
一大早憑著強悍的意志力,撐著痠痛的身體硬生生掙脫被窩,照例穿好裝備、一身凌厲的精英獵人毫無防備,撞進那雙眼睛。
應曙屏了下呼吸,後背一僵,耳廓不自覺泛紅。
“這麼早。”祁糾攏住他的後頸,指腹輕按,揉了兩下壓亂的頭髮,“今天的會很重要?”
應曙搖頭:“日常例會,放心吧。”
他把手覆在祁糾的手臂上,輕輕摸了摸。
昨晚祁糾抱他去洗澡的時候,這裡的傷口又有些崩裂,流了些血——翦密的黑羽遮住了他的眼睛,但獵人又怎麼會認不出血腥氣。
尤其是怪物的血。
膠布牢牢貼住的聖痕,在嗅見血腥味那一刻,就已經開始躁動。
似乎是因為過於長久的壓制,這次的躁動尤其劇烈。
應曙在熱水裡閉氣,任憑祁糾細緻溫柔的處理自己的身體,無法給出任何回應——不是因為什麼見鬼的“獵人嚴苛的自我要求”。
異樣的灼熱炙烤著他的神經,不屬於意志範疇的衝動在骨頭裡呼嘯。
咬上去、咬上去。
剖開皮膚,割斷血管,毀掉這具偽裝的軀殼。
傷害,破壞,吞噬,怪物是異類,是敵人,理當被清理,理當被利用。
這股分明不屬於他,卻又異常強烈、忽然冒出來爭奪意志主控權的陌生衝動,讓應曙十分不安。
……趁著今天,應曙想提前去局裡,查查移除聖痕的方法。
年輕的獵人跪在床邊,掌心覆著潔白的繃布,力道很輕,很小心:“還疼嗎?”
“沒感覺了。”祁糾活動了下手臂,“小事情。”
應曙沒說信也沒說不信,握著祁糾的手,把它放在穩妥的軟枕上,替他的怪物掩好被角。
大概是因為感應到了身體的異常,昨晚聖痕活動得很劇烈,不是一塊膠布就能阻擋得住的——失去意識前,應曙察覺到聖痕又在自主吞噬屬於怪物的力量。
他想躲起來,想離祁糾遠點,可實在沒有力氣,祁糾的反應,又分明完全是在幫倒忙。
這種情況或許發生了很多次。
在他受傷的時候、在他力竭的時候。
在他被要求連軸轉做任務,一口氣清理幾百平方公里的暗流,疲倦到睡著,跌進來接自己回家的怪物懷裡的時候。
……祁糾不對他說,只是抱著他,摸摸他的頭髮,讓他睡一覺,醒來就會到家。
應曙垂著視線。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一點也不喜歡。
“以後那種時候,不需要抱我。”應曙低聲說,“不要離我太近,把我關起來,鎖到地下室,或者扔出門。”
他的怪物很溫順地任他折騰,讓被沿掩到下頜,眨了眨眼睛:“只有這幾個選項嗎?”
“……”應曙咬了咬後槽牙,硬是不受蠱惑,強行挪開視線:“對。”
“不準違反約定。”年輕的獵人撐著手臂,目光不知道飄在哪個地方,深吸口氣,咬了咬怪物的唇角,“不然……就不要你了。”
應曙抬手,捉住從頸後撩自己的羽毛尖,不准它破壞氣氛。
大黑翅膀抽了抽,沒能抽動,很隨遇而安地躺在他掌心,暖意源源不斷透出來。
“……不要你了。”應曙低聲說,“我會離家出走,藏起來,你找不到我。”
說完這些,冷酷的獵人就鬆開手。
他的怪物果然頗受威脅,翅膀耷拉下來,沒精打采把自己遮住。
溜光水滑、看起來手感就好到不行的大翅膀,就這麼亮在獵人眼前。
應曙手一僵,強行挪開視線。
……得快走。
精英獵人低著頭,硬邦邦抿著唇角,用力搓了兩下滾燙的耳朵,跳下床拎起揹包,快步出門。
一個人出門,只要騎摩托就行了。
應曙有獵人執照,不需要遵守交通規則,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並沒有特地壓制摩托車的速度。
說實話,習慣了破面包車,乍然換回摩托,還有些不適應。
應曙把油門擰到頭,任憑呼嘯的勁風灌滿耳鼓,第一次在這種時候控制不住走神。
“習慣”是種有點可怕的東西,他並沒和祁糾搭檔太久,但又好像已經在一起幾個月、幾年、幾十年,都已經對彼此的習慣瞭如指掌。
座椅調到什麼角度、窗戶開多少、車速卡在什麼區間最合適,不至於讓大黑翅膀被風颳亂……
應曙錯愕地發覺,自己在想念破面包車。
摩托車熟練地極限壓彎,飈過擁堵到只剩縫隙的路口,騎摩托車的獵人在風馳電掣裡想念堵車,想念那些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刻,只有他們兩個。
只剩他們兩個,在半密閉的、觸手可及的空間裡,淡淡的奇異菸草氣息不知何時起,居然叫人貪戀。
……昨天晚上,應曙還拒絕了祁糾教他抽菸的提議。
這樣的對話發生過不止一次。
哪怕祁糾講得很耐心詳細,這種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不良嗜好,能修復怪物導致的意識損傷,能驅散低級暗流,有不少好處……也一樣。
應曙攥了攥車把,頭盔下的眼睫閃了兩下,有點懊惱地一咬唇側。
清心提神。
這其實是個有點任性的做法——合格的獵人,應該充分利用一切對自己有利、能提升實力和安全性的客觀條件。
但他有祁糾,他的怪物會適時點一支菸,這也一樣。
應曙很享受這種時候,他不想承認,但他不得不意識到,他沉溺那種吻……用翅膀遮蔽一切監控,在堵車堵到無望的紅色尾燈組成的洪流裡。
微嗆的神秘煙氣有些苦澀,又有種艾草似的乾燥微辣,他的怪物會攏著他,用綿長安靜的吻教他習慣。
應曙其實早就習慣。
年輕的精英獵人一捏剎車,摩托車幾乎和地面平行,在摩擦出的滾滾煙塵裡畫了個圓弧,被單腿撐住。
應曙回到剛才路過的那棵樹,繞了一圈,單手扯著樹枝掠上去,扎進茂密過頭的樹冠。
應曙摘下頭盔。
面無表情的精英獵人盯著吹口哨的烏鴉。
“我說過了。”應曙低聲說,“不準送我上班,很危險。”
烏鴉有點遺憾,輕輕嘆了口氣,把腦袋扎進翅膀。
囉嗦到一半的獵人:“……”
應曙知道這是圈套,但有些圈套擺明了是陽謀。
獵人今天戴的是露指手套,低頭呵著氣,蹲在樹枝上,給被風吹得冰冷的指腹暖了暖,摸摸烏鴉閃亮的漆黑飛羽。
“我只是去開個會,彙報一下工作。”應曙保證,“很簡單,結束就立刻回家。”
他不打算在近期與特殊事件處理局交惡,這是種很不明智的行為,祁糾還在養傷。
傷還沒好,就跑出來送他上班,不好好在家睡覺,也不明智。
“我們還要去……做別的事。”應曙攥了下口袋,那裡有份約會指南,他寫了好些天,“你回家,挑挑衣服……記得戴我買的那條領帶。”
烏鴉替他整理了下衣領,拔下來根羽毛塞給他。
應曙吸了口氣,正要說話,掌心的羽毛砰地一聲,變成條質地相當精良、花紋相當大方典雅的領帶。
和吃了應曙半年工資的那條領帶放在一起,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看著就配。
好像他們是一對。
應曙用力揉了揉太陽穴。
不行。
他是去上班的,不能蹲在樹上和烏鴉親嘴。
“知道了,知道了。”手足無措發著燙的獵人攥著領帶,東找西找顯得很忙,“我戴這個……我挑挑衣服。”
看不見的力道摸摸他的頭髮。
應曙保證自己還會吹頭髮。
在餘光裡,他看見他的怪物坐在樹枝間,手臂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一本正經端詳他,眼睛裡有笑。
應曙埋著頭,努力扳住的臉上發燙,嘴角有點壓不住。
“快回家。”年輕的獵人用盡畢生意志力嚴肅,“去看電視,不準跑出去,不準打架。”
應曙嚇唬他:“不然……我就離家出走。”
烏鴉挺配合地往家飛,五分鐘飛了三米。
應曙:“……”
應曙看了一會兒,確認烏鴉飛行的姿態沒有問題,翅膀相當健康、舊傷沒再犯,才算滿意,用力扯了兩下笑到發酸的臉。
他仔細貼身收好領帶,看著烏鴉飛遠,才重新戴上頭盔,跳下樹冠,發動摩托車。
應曙選了條沒有紅燈的路。
他迫不及待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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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抱著本《穿搭指南》,和祁糾一起挑了一上午的衣服。
有好消息,也有美中不足——好消息是商城裡有套限量款西裝,簡直和領帶搭配到渾然天成,又帥又帶感,穿出去約會一定完美。
美中不足是這些天來,應曙第二次沒能按時回來。
特殊事件處理局有自己的屏蔽護網,系統調試了半天望遠鏡,也沒辦法實時查看裡面的情形。
幸好問題似乎不嚴重,天黑之前,應曙還是好好出現在了家門口。
傍晚可約會的項目也不少。
吃飯、逛街、看電影,應曙從局裡開回來了輛挺不錯的車,不像麵包車那樣破破爛爛,空調溫度適中,真皮座椅也舒服。
今晚的天氣很不錯,不冷不熱,晚霞漫天,從橙紅過渡進澄透的深藍。
很適合逛街,在公園裡的湖邊上散散步、吹吹風,都能叫人心曠神怡。
雪白的鴿子落在綠瑩瑩的草地上,撲騰著翅膀,爭搶著路人拋出的餌糧。
電影也是部不錯的電影。
劇情充實,畫面刺激,主角從險象環生裡極限逃生,打鬥場面真實震撼,拳拳到肉,鮮血飛濺。
退場時燈光亮起來,還有來約會的小姑娘不停拍著胸口,心有餘悸,發誓下次一定要看爛俗愛情片。
應曙領了這段時間的任務報酬,吃飯的地方也挺豪華,是家旋轉餐廳的賞景包廂,能將整座城市一覽無餘。
質量頗佳的牛排,被鋒利的銀質餐刀切成小塊,還有新鮮的血絲。
這是相當少數的、人類和怪物都能享受的食物——鮮嫩的牛排能滿足咀嚼和吞嚥的慾望,那一點血氣,也能刺激怪物的味蕾。
紮起小塊牛排的餐刀,被幹淨的餐叉攔住。
獵人愣了下,抬起眼睛:“怎麼了?”
“你吃吧。”祁糾說,“我不餓,想透會兒氣。”
應曙沒說話,看了他一陣,自己吃了那塊牛肉,喝了口杯子裡的紅酒。
系統也好奇,暗戳戳湊到祁糾邊上:“怎麼了,這是哪個計劃?”
祁糾沒立刻回答,推開窗子,點了支菸。
連繫統也能察覺到,坐在桌邊用餐的獵人視線過於明顯——這不奇怪,祁糾沒有這種不良嗜好,但偶爾遇上有必要的世界,點起支菸的時候,會讓整個人有種特殊的氣質。
比如這一會兒。
窗外的冷風吹進來,偽裝成人類的怪物靠在躺椅裡,微垂著視線,翦密睫羽落下淡淡陰影。
那一點菸氣縹緲不定,明明滅滅的火光閃爍,夾著煙的手瘦削頎長,有種異樣的蒼白。
連繫統也終於覺得古怪,混入煙氣,扯著祁糾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在聊聖痕。”祁糾回答它,“有些聖痕會給獵人賦予特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