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俏少年 作品

第九百九十六章 戰略與同胞

  回去的路依舊漫長,三月二十一出發,一路朝南,再不停留。

  畢竟是三月底了,即使是這裡,也逐漸變得溫暖。

  冰河消融,魚兒在水中探出了頭。

  地上的白雪已經融化,綠草冒出了淡淡的嫩芽,到了夏天,它們一定很茂盛,這裡一定生機勃勃。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周元有類似的感觸。

  尤其是當他看到那些枯枝上,也冒出綠芽的時候。

  那些殘留的白雪,似乎成了它們最好的營養。

  “我們還會回來嗎?”

  黑夜中,營帳旁染著火焰,皇太極突然出聲,看著禿枝白雪。

  周元沉默了許久,才道:“禿枝染上白雪,映著燈黃,像是凌亂曲折的枯骨,聽著靈魂泣痛,萬家歌哭,或許也會嘆一句人間美好,畢竟它也會含苞,在那不久之後。”

  他看向皇太極。

  他的臉被火光照亮,火焰搖曳,臉上也有了陰晴。

  他一字一句道:“我們會回來,在那不久之後。”

  “那時候,這裡一切都會活過來。”

  皇太極呆在原地。

  他像是已經僵硬,良久之後才重重點了點頭。

  他不說話,似乎在調整情緒,喘著氣,又屏住呼吸。

  最終他看向周元,目光灼灼:“去走走?”

  四周的大地是平整的,積雪已經融化,但漆黑一片。

  兩人緩步朝前走去。

  沒有目的地,只是單純散步。

  走出了火焰照耀的區域,走進了黑暗的天地。

  皇太極的聲音很平靜:“談判之後,對方必然會採取更加激進的行動,古河衛周邊會聚集大量的探險隊,完成兵力的集結。”

  “他們對我們的防範還不夠深,我會把他們打爛。”

  “在他們援兵到來之前,我會在開始緊密佈防,東至阿速江流域,包括亦麻河衛、興凱湖、阿速江衛,西至內喀爾喀摸魚兒海,包括哈剌溫山南麓、撒義河衛、禿都河衛。”

  “東西連通,形成嚴密防線,在古河衛、哈蘭城衛佈防,形成南北縱深。”

  “在建州、三萬衛設置補給起點,源源不斷輸送軍需物資及兵源。”

  “我們女真,將舍全族之力,抗擊北寇。”

  “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但希望大晉的援軍,在我們死絕之前趕到。”

  周元鄭重點頭道:“我會安排的。”

  “那大晉呢?”

  皇太極突然道:“女真有女真的防禦戰略,有嚴密的部署,大晉呢?”

  “大晉的目標在哪裡?戰略在哪裡?”

  周元一時間有些懵。

  皇太極道:“你想要把大晉打造成一個龐然大物,想要大晉雄踞世界東方,天下再無敵手。”

  “所以你的戰略在哪裡?”

  “難道現在還是九邊時代?還要依託長城沿途重鎮進行防禦?”

  “西北、北方、以及將來的女真,大晉的東北邊境,怎麼防禦?”

  “是否要設置衛所?設置都護府?要培養多少兵?要怎樣改制?每年需要多少糧食,多少軍費?”

  “他們要配備怎樣的裝備?戰甲?布甲?棉甲?長槍、大刀還是火銃?”

  “西南呢?那個高原依舊放任不管嗎?依舊是以烏斯藏都司的名義表示正統?”

  “南方的改土歸流之後,是否要長期養兵駐紮?是否要跨越國境線向南擴大版圖?”

  “海上呢?海上有防禦鏈嗎?沿海的保障在哪裡?靠著那幾艘戰列艦巡洋艦來回跑?”

  “高麗、三島、津門、萊登、松江、寧波、滃洲、東番島、瓊州島,每個地方都有碼頭嗎?都有常備駐軍嗎?都有戰艦嗎?”

  “若是有強敵來犯,你有完整的海上防禦體系嗎?”

  “你又如何保證海洋貿易的進行與擴張?你對暹羅、柔佛、安南是什麼政策?結盟還是征服?”

  他的臉上在發光。

  他死死盯著周元,一字一句道:“五年,十年,二十年,無論多久!”

  “你總要去考慮這些,你總要讓大晉一步一步往前走。”

  “海洋太大了,世界太大了,我每日都在看那一張珍貴的世界地圖,我知道我們落後了,而你要迎頭追上,甚至反超。”

  “那麼,不要再憑藉直覺和緣分去做這些事了,不要僅僅靠著自己去努力了。”

  “把大晉的體系做起來,讓無數的人去幫你做事,詳細計劃到每一個板塊,讓每一個人成為大國防線的一部分。”

  “到那時候,這個龐大的國家才不會時刻需要你,你才能真正閒下來。”

  在這一瞬間,周元甚至想過不讓皇太極死。

  但他又恍然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皇太極的生死已經不由他決定了。

  這是一個註定要死的人。

  隨著他殺兄弒妹,隨著他為了更大的利益欺騙族人,隨著他之後的慘敗,他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周元只能看著他發光的臉,然後抬頭看向天空。

  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然是殘月如鉤,星辰漫天。

  他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在北方的大戰之後,制定一個詳細的五年計劃或十年計劃,把戰略制定出來,把一切落到實處。”

  皇太極點了點頭,緩緩往回走。

  路漸漸明朗了起來,因為星辰照耀著大地。

  他看著自己腳下的路,突然又停了下來。

  他回頭看向周元,道:“答案是什麼?”

  周元道:“我離開葉赫部之時,就是你可以動手之時。”

  “好!”

  他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身體有些跌跌撞撞,有些站不穩了。

  他突然再回頭,眼眶竟然已經紅了,竟然蓄滿了淚水。

  他咬著牙,一把握住周元的手。

  他的聲音低沉,卻又像是在怒吼:“周元!你會一視同仁嗎!”

  “在女真成為大晉的子民之後,你會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同胞嗎!”

  “他們會鬧,會不講道理,甚至會造反,做許多不該做的事。”

  “你會動搖嗎!你還把他們當同胞嗎!”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在哽咽了。

  他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幾乎要噴薄而出了。

  沒有人知道他揹負了多少東西。

  周元看向他,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我會把他們當同胞。”

  “我怎麼對漢人,就會怎麼對他們,一視同仁,絕不會有半點不公。”

  “我說得出,就做得到。”

  皇太極漸漸鬆開了他的手。

  他點了點頭,眼淚最終還是沒有落下。

  他轉身,喃喃道:“那我放心了,那我放心了…”

  星光下,他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著火光之處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周元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恢復了平靜,眼神也變得冷峻而淡漠。

  彷彿剛才幾乎要痛哭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他可以把一切的一切藏在心裡,忽視自己的感受,而選擇最理智的路。

  他對未來顯然有著詳細的思考和憧憬,但他知道,他看不到了。

  他的族人可以看到。

  這就是全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