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年(第3頁)

 年幼的她咬著在井水裡晾過的野葡萄,邊感嘆:“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紳那樣的人要害咱們家,那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種事的。”姐姐這樣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報官嘛!”陸謙不以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親笑道:“是呀,咱們又不與人結仇,無緣無故,誰會害咱們?”

 她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們家,那我就去報仇!”

 “噗——”陸謙擰一把她圓鼓鼓的臉蛋,“小鬼,你長得沒桌子高,還想報仇?拿什麼報仇,拿我給你買的彈弓報仇?”

 眾人笑作一團。

 那些笑鬧聲漸漸遠去,變得模糊,最後化成眼前滿地黃土泥濘,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瑩。

 裴雲暎一怔。

 她沉默著坐在地上,坐在滿地泥濘中,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

 他終於開口:“你想進翰林醫官院,為了對付太師府?”

 “你不是已經查清楚了麼?”

 “戚玉臺是戚清的兒子,殺他是痴人做夢。”

 範泓只是個審刑院詳斷官,而戚玉臺是太師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被反覆調查。同樣的手段,陸曈能接近範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臺,就算她進了翰林醫官院,復仇也困難重重。

 “所以呢?”

 “我們家是普通人家,幾條人命就這麼白白算了?憑什麼?”

 她慘笑著,聲音很冷,“只有在你們這些貴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閻王眼裡,只分死人和活人。”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雲暎微微蹙眉:“難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陸曈抬起頭。

 她黑白分明的雙眸在昏暗燈火下,呈現出一種驚人的通透,使得她看起來決絕又倔強。就像剛才被推倒受傷,她不會喊疼就立刻再次衝上來,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狽困境裡,她也沒有流露出半分軟弱。

 只是冷冷看著眼前人。

 陸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也不會有半點不同。”

 她想起多年前常武縣流傳的那樁官司,那樁官司其實很簡單,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相是什麼。可最後知縣卻宣判豪紳無罪,被玷汙的姑娘懷揣柴刀去刺殺豪紳被亂棍打死,她那年邁的老父親,最後吊死在女兒墳上。

 陸曈握緊拳,指尖狠狠嵌入掌心。

 她絕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師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為他前赴後繼。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輕輕落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會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們活著一日,公平就永遠不會到來。”

 “公平?”

 她冷笑一聲,語氣有種窮途末路的偏執,“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雲暎看向她。

 她木然跪坐在地,聲音平靜,隱帶一點竭力藏斂的哭腔。他很清楚,這哭腔不是為她的秘密被發現,也不是為此刻無能為力的困境,而是為這滿地墳土裡的人。

 陸曈低下頭。

 她的醫箱裡還躺著那枚生鏽的銀戒,只要拿出來,或許能獲得裴雲暎片刻的同情。

 然而同情總是不持久,他已知道一切秘密,身份是敵是友,將來未明。

 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

 她可以趁著拿出銀戒的空隙,降低他的防備心,或是在他茶水裡下毒,或是用毒針刺入他的肩井穴……這屋裡四處都藏了毒藥,她的袖子裡就有一把毒粉,可以用來毒瞎他的眼睛。

 遙遠的街巷盡頭,隱隱響起歡笑和炮竹聲,順著風飄進小院。

 陸曈看向桌上漏刻。

 快到子時了,阿城說,為慶祝佳節,今夜德春臺會放煙花。

 簾上映著窗外梅枝,明月悄上花梢。盛京的新年夜,平人貴族將在這一刻不分貴賤,共享盛世華景。

 “滴答——滴答——”

 是漏刻滴水的聲音。

 很快,馬上就要到子時了。

 手指已經摸到袖中的毒粉,她在一點點剝開藥紙,指間就要觸到那細密的、灰色的粉末了……

 忽然間,一隻繡著蒼鷹的手帕遞到自己面前。

 陸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

 “轟——”

 就在這一瞬間,遙遠的德春臺上,煙焰自整個盛京城夜空絢然炸開,若萬盞燈燭自長空亮起,一瞬間錦繡紛疊,五色交輝。

 小院也為這頃刻華彩照亮。

 陸曈被晃得微微眯起眼睛。

 子時,新年夜,春臺煙焰。

 這已是新的一年。

 她茫然抬頭。

 裴雲暎站在自己面前,院外焰火的華光照亮他漂亮的眉眼,讓他周身的凌厲與冰冷散去一些,顯得明亮而柔和。

 青年彎腰,將帕子遞得更近一點,示意陸曈包紮那隻尚在流血的手指。

 “擦擦吧,”他別過臉,聲音平淡。

 “我被你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