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二百三十六章 筆記(第3頁)

    “‘寒蠶雨:鳳仙、鉤吻、菟絲子、旋花、白蘞……”

    “赤色味酸,服下七日內寒毒入骨,不可近水,半月後餘毒漸輕……”

    “小兒愁……”

    “渡蟻陣……”

    林丹青一頁頁翻過去,心中震動。

    這本寫了大半本的冊子,上頭密密麻麻,滿滿當當竟然記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藥方!

    不對,不是藥方,應當說是毒方。

    這其中沒有一副方子是用來救人的,相反,全都含有大毒,卻又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但看其中記載服毒之後的反應,其細緻與變化,翰林醫官院藏書閣裡的醫案也寫不到如此境地。

    簡直……簡直像是服毒之人親自記錄一番!

    林丹青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醫官院的某個夏日午後。她和陸曈坐在製藥房中熬煮湯藥。

    日光暖融融的,透過小樹林照在她二人身上,那時姨娘的“射眸子”之毒已漸漸消解,她懶洋洋靠著牆,望著眼前人,半是感激半是妒忌地埋怨:“陸妹妹,你是天才呀,怎麼會有這麼多方子?”

    陸曈坐在藥爐前,正拿扇子閃著爐下的火,聞言微微一笑:“多試幾次就好了。”

    多試幾次就好了。

    原來如此。

    難怪陸曈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藥方,難怪她的醫理經驗勝過太醫局裡多年進學的學生。

    只因為那些出其不意的方子,每一副她都自己親自試過。

    勝千觴、自在鶯、寒蠶雨、渡蟻陣……

    每一次痛苦她都親身經歷,之後將這些曾痛苦過的源頭雲淡風輕地寫進文冊,再不對人多提一句。

    文冊只寫了一半,或許她經歷的更多。

    林丹青捂住嘴,眼眶一下子紅了。

    一張紙頁從文冊中飄了出來,她彎腰拾起,目光掠過紙上。

    待看清,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刻,林丹青驀地起身,將方才的文冊和夾在其中的紙頁一併拿走,飛快出了門。

    她推門跑了出去,直跑去隔壁屋中。

    屋子裡,紀珣正往藥罐中撿拾藥草,裴雲暎坐在榻邊,這幾日他一直守在陸曈床前,段小宴勸了幾次也不肯走。

    聽見動靜,二人抬起頭來。

    林丹青走進屋裡。

    陸曈仍躺在床上,閉目不醒,她看起來十分瘦小,如蘇南城中洞穴裡的小動物,難以捱過嚴酷冬日的孱弱。

    “我知道陸曈中過哪些毒了。”

    紀珣和裴雲暎同時朝她看來。

    林丹青把文冊遞給紀珣:“我在陸妹妹醫箱中找到了這個,上頭記載的毒方,應該都是她過去自己試過的藥方,紀醫官,有了這個,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陸妹妹曾經醫案,有了頭緒,不至於毫無目的。”

    紀珣接過文冊翻了幾頁,一向平靜神色驟然失色。

    林丹青又把手上紙頁交給裴雲暎。

    “陸妹妹發病很久了,在蘇南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沒人知道。之前我看見她流鼻血那次,也是毒性發作,不過被她搪塞過去,未曾察覺。”

    裴雲暎接過紙頁。

    那紙頁很薄,只有一張。上頭記載的字跡潦草而簡單。

    “二月初十,腹痛嘔吐,出汗心悸,腿軟不能走,半時辰後自解。”

    “六月初九,四肢厥冷,畏寒,隱痛,胸膈不舒,一時辰後自解。”

    “九月十七,頭目昏眩,昏厥整夜。”

    “十一月二十四……”

    “……”

    “十二月初三,嘔血。”

    握著紙頁的手一緊,裴雲暎臉上霎時血色褪盡。

    這上頭,一條條記載的是發病案像。

    誰的病,誰在痛,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她發病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疼痛的時候卻越來越長,最開始是半個時辰,後來就成了一整夜。一開始是出汗心悸,到最近一次,已是嘔血。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那張薄薄紙頁上,那雙曾握刀的、危險臨於當前而紋絲不動的手此刻微微顫抖,彷彿握不住這張輕薄的紙頁。

    紙頁的最上端寫著一行字。

    “永昌四十二年,八月十二,胸痺,心痛如絞,整夜。”

    永昌四十二年,八月十二……

    他忽然想了起來。

    是他收到軍巡鋪屋舉告,說仁心醫館殺人埋屍那一天。

    他知曉對方的偽裝與底牌,很想看她這次又要如何絕處逢生。於是帶著令牌不請自來,饒有興致地注視她冷靜與反擊,意外於她的膽量,欣賞於她的心機。她在濃桂飄香的花蔭裡與他對峙,含著嘲諷的微笑,扳回漂亮又精彩的一局。

    他那時心想,好厲害的女子。

    卻不知道在他走後,她獨自一人痛了整整一夜。

    他什麼都不知道。

    彷彿有一隻手驀地攫住他心臟,一剎間,他與她感同身受,彷彿隔著長久的光陰,與屋中孤獨蜷縮的女子對視。

    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林丹青見他神色有異,低聲道:“殿帥……”

    裴雲暎垂下眼,指骨漸漸發白。

    許久,他開口。

    “是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