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第2頁)
……
殷羨之剛回到家中,便有僕人前來稟告,說是殷丞相在廳堂等候許久。殷羨之還未換過衣裳,便跟隨僕人見了殷丞相。
他昨夜未曾回府,外袍雖然沒有被雨水打溼過的痕跡,但因為經過炭火烘烤,有了明顯的褶皺。
殷丞相手持拜帖,看到殷羨之不覺攏起眉。
還未等殷羨之站定,他便開口詰問道:“聽府中人說——你昨晚未曾回府。”
殷羨之腳步微頓,答道:“被公事絆住了腳,便索性留在府外休息了。”
聞言,殷丞相面色稍緩,但仍舊微攏著眉,直言殷羨之即使忙於公事,也該注重體表儀態,不能以這種風塵僕僕的姿態見人。
殷羨之沒有不虞,皆是滿口應下。
殷丞相這才提及正事,他正為殷羨之挑選妻子,相中了一個,便徑直下了拜帖,要殷羨之得空去見。
不知為何,提及妻子之事,殷羨之下意識地看向還殘留著幾分水氣的寬袖。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元瀅瀅柔美可人的身姿,她細腰款款,如同筍尖般嬌嫩的手指,捏著他的寬袖邊緣,身上淡雅的芬芳,盡數染到了寬袖上。殷羨之換上外袍時,還能聞到那似有若無的香氣。
這些年,殷羨之早就明白,面對殷丞相,他的父親這般性情蠻橫□□之人,應該如何令他滿意。不過是滿口應下,聽其差遣。
但殷羨之明知該為卻不想為,他頭一次,在殷丞相
發話後,沒有立即頷首應下,而是詢問道:“父親只中意這個女郎嗎?”
雖然父子間情意不深切,但只聽到殷羨之區區一句話,殷丞相便明白,對於日後妻子的人選,殷羨之並不中意此女,而是另有人選。
他凜聲道:“誰?你想選那個沒落侯府的千金小姐?”
殷丞相的眼睛中滿是失望之色,他並不喜李凌萱。當初,殷丞相不過是隨口一說,讓殷羨之陪伴照顧這個侯府千金,以彰顯殷羨之年紀輕輕,便有君子之風。可殷丞相沒有料想到,這一照顧,便有了十幾年的牽扯。殷丞相大權在握數年,什麼樣子的美人沒有見過,環肥燕瘦過眼雲煙,他並不覺得李凌萱有多麼出類拔萃,更不喜李凌萱的性子。
李凌萱想要眾星捧月,可以,但作為他府上的大公子,殷羨之不能是那顆作為陪襯的星星。殷丞相自詡看的透徹,不過是一個逐漸衰敗的侯府內的千金小姐,竟然試圖同時攀扯幾家青年才俊,圍著她身旁團團轉。殷丞相絕不可能鬆口,讓這樣的女子,做他的大兒媳。
“她不可以。”
殷羨之眉心蹙起,輕聲解釋道:“不是父親所想。”
殷羨之不知,為何他長成之後,每每提及婚事,他本人開口並不熱衷,但身旁的人都會擠眉弄眼,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樣,說他要守候著李凌萱。
殷羨之訝然,不知道他們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誤解。他清楚自己待李凌萱的情意,是少年夥伴情分,縱然……沒有元瀅瀅,殷羨之也絕不會想著迎娶李凌萱做自己的妻子。
不過……如果真的沒有元瀅瀅,殷羨之便會接過殷丞相的拜帖,而不會試探著詢問出口。
殷羨之說了“不是她”,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提起元瀅瀅。身為沒落侯府千金的李凌萱,尚且不被殷丞相看得上,何況如今的身份,僅僅是掛在六品小官名下,作為養女的元瀅瀅。
殷羨之貿然開口,只會給元瀅瀅招惹禍端。
殷羨之便恢復了往日裡的恭敬,拱手道:“全聽父親安排。”
……
見過皇帝后,殷羨之跟著太監,走過狹長的甬道,上方傳來悠揚的笛子聲音,帶著初學者的稚嫩生澀,卻莫名吸引殷羨之的注意力。
他開口問道:“這是……宮中女眷?”
或許是小宮女們玩鬧,偶爾生起的吹笛興致。
太監含笑道:“並非是宮中女眷。是那些進宮參選花神的女郎們,不知是誰,弄來一隻碧綠玉笛,眾人便爭搶著要吹。旁人吹的笛子聲音,小的可能分辨不出。可是這聲笛聲,小的卻能分辨出,是哪個女郎吹奏的。”
殷羨之心頭微動,那個名字幾乎要從唇齒中吐出,他卻不能說,只是淺笑道:“是哪個?”
“正是元氏女。她吹奏玉笛技藝生疏,宛如三四歲孩童。底下人都說,元氏女的笛聲,在眾多女郎中最不
精妙,可小的卻喜歡的緊。旁的女郎的笛聲,我聽不懂。唯獨元氏女的笛聲,我聽罷便心中暢快,因而只需一耳,就能輕易認出。
”
太監本就是圓臉,說此話時臉頰帶笑,看著更是討喜,殷羨之也不禁舒展了眉眼。
走出甬道,殷羨之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笛聲,他想象著元瀅瀅吹笛時的模樣神態,幻想著若是自己在她的身側,定然能握住她輕軟的柔荑,與她合奏一曲。
只是,笛聲漸漸停下,甬道外一片寂靜。殷羨之的臉上,重新恢復了往日裡端莊持禮的神態。他朝著約定好的地方走去,今日,他要見餘生相伴的妻子。
對方是一位模樣端莊的女郎,身份高貴,進退有禮。殷羨之挑不出半點毛病,他稍一抬眸,便能看到女郎看向自己時,眸中閃過的細碎光芒。
即使殷丞相對殷羨之,沒有太多的父子情意,但選中這樣的女郎,也足夠可見殷丞相用了心思。
他可能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卻是一個慧眼如炬的掌權者。
殷羨之應該滿意,早在母親離開人世,殷丞相待他日益冷漠之時,他就謀劃好了一切。沒有人可以坐享其成,至少殷羨之不可以。他若是什麼都不去做,成為真正表裡如一的君子,那等待他的,只能是成為一堆骸骨的命運。
他從不覺得自己心狠,他不過是技高一籌,將所有的籌碼拉到自己身邊。殷丞相年紀大了,其餘孩子個個不中用,他只能仰仗殷羨之。無論殷丞相是不是想過,將殷羨之當成棄子,他如今只能用他所擁有的一切,替這個兒子籌謀打算。不然,殷丞相生前可以做風光無限的丞相,死後卻只能看著家族凋零,逐漸破敗。把自己當成棋子時,殷羨之就已經想清楚了,他日後會迎娶一個完美無缺的妻子,平淡而安穩地度過餘生。
但此刻,殷羨之握著茶盞的手指收攏,他難以剋制地想著,他當真要這樣的一生嗎。
——權勢在握,無趣至極。
殷羨之突然想到元瀅瀅那雙晶瑩瀲灩的眼眸,帶著香氣的細軟腰肢。
他打斷對面女郎的話:“抱歉,我已有心悅之人。”
女郎心情大起大落,但見殷羨之如實以告,並沒有想著待她進門後,再養著心上人做妾室,心中稍感安慰,更覺殷羨之表裡如一,君子坦蕩。
殷羨之走下樓去,他清楚自己今日所言會招致多大的麻煩,但他心中並無多少悔意。
歸家時,殷羨之手中拿著一隻青白玉長笛,觸覺溫潤,白綠相間,煞是好看。
殷丞相面色陰沉,他已經得知,殷羨之以“已有心上人”,婉拒了這門婚事。他心口發堵,繼室生的幾個孩子,均是不中用的,不是從駿馬跌落跌斷了腿,便是被人算計傷了身子,縱然他們身子健全,也是頭腦簡單,不堪重任。唯一有他的風範的殷羨之,恭敬順從了十幾年,卻突然間起了違抗的心思。
“跪下。”
殷丞相冷聲道。
他上一次這般責罰殷羨之,還是在他流落花樓逃回來時,覺得殷羨之無用。
其餘僕人皆垂下腦袋,不敢去看。當著眾人的面,殷羨之想起幼時他曾經無數次聽到這冷冽的
聲音。
膝蓋抵上冰冷的地面,殷羨之剛才重金買來的青白玉長笛,被殷丞相拿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後背。
殷丞相在用殷羨之的物件,來折辱他。
火辣辣的痛感,讓殷羨之想起了幼時的自己。他也是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屈辱地跪下被笞打。他被打的快要昏厥過去,卻還是不肯鬆口求饒。
殷羨之的眼前模糊一片,他挺直著脊背倒下。耳旁不再是繼母的嘲諷聲,而是僕人擔憂的驚呼聲。
“大公子……”
殷羨之看著氣喘吁吁,面色發紅的殷丞相,心道:父親還是老了,當初打完他後,還能意氣風發地闊步離開,如今卻一副老態。
……
侍從給殷羨之上完藥,滿臉欲言又止。殷羨之素來生得有仙人之貌,原本白皙光潔的肌膚,卻佈滿斑駁的紅痕,彼此交錯著,一道紅痕壓著另外一道,極其駭人。
殷羨之臉頰微微發白,他面不改色地穿上外袍,叫來侍從附耳叮囑了幾聲。
“是。”
侍從的聲音在發顫,分不清是歡喜還是慌亂無措。
“那隻玉笛呢,可摔碎了?”
有僕人走上前來,獻上青白玉長笛。殷丞相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青白玉長笛隱約有裂痕,但並沒有完全破碎開來。沿著那些細小狹長的縫隙,有幾縷紅色絲線漂浮其中。
殷羨之撫摸著笛身,彷彿感受到自己和青白玉長笛融為一體,屬於他的一部分,融進了玉笛裡面。
“給宮中送去。”
“是。”
元瀅瀅看到這隻長匣,黛眉微蹙,問道:“這是何物?”
太監只是說,是見元瀅瀅近來辛苦,有心人特意送來的。
元瀅瀅啟開匣子,掀開包裹的
紅色錦緞,只見裡面躺著一隻青白玉長笛。
握在手中,溫潤滑膩。
眾女郎都圍了過來,有見多識廣之人,看出這隻玉笛並非凡品,便道“這……是青白玉?”
太監頷首:“正是。”
女郎又見其中,有幾滴殷紅,更襯得這玉笛和尋常笛子不同,便喃喃道:“聽聞有一隻小蟲,名喚蜉蝣,朝生暮死。有些蜉蝣,死後融進玉石中,便會以朝生暮死得到永生。”
太監只是搖頭不知。
那女郎愛不釋手,正要把青白玉長笛放置唇邊,輕奏笛聲,太監慌忙阻止道:“不可。”
他從女郎手中取回青白玉長笛,還給元瀅瀅,鄭重其事地囑咐道:“一笛一人,不可二主。瀅瀅你可要仔細收好,此笛只能由你吹奏,而旁人,是萬萬碰不得的。”
見他如此,元瀅瀅一時分辨不清,是青白玉長笛本就有如此的規矩,還是贈與長笛之人,有心囑咐。不過,不管是因為何等緣故,元瀅瀅都柔聲應下。
其餘女郎,雖然不能親自吹奏,但皆圍在元瀅瀅身旁,把這隻青白玉長笛,裡裡外外都看了一個遍。
……
楊柳樹畔,一個俊俏郎君墨髮紅帶,斜依樹旁,盡是不耐之色。他臉上的鬱色,加之所穿的玄黑勁裝,讓眾人以為他在等候什麼仇敵,皆繞道而走,離他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