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關 作品

第464章 心術



    叛軍勢如破竹,連續摧毀了烏古論元忠設下的四道防線,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到了遼陽城下。

    遼陽城下,依託著城牆,是遼陽兵在城外構築的最後一道防線。

    完顏雍並沒有選擇直接退兵固守城池,那樣的話他的損失當然更小,但也會更加被動。

    他做這場苦肉計,本就是為了示弱於敵,以便讓叛軍在這一戰之後,能夠放鬆對他的警惕,放心大膽地去肆虐遼東,阻擊完顏亮的北上大軍。

    而他也可以趁此機會,一邊名正言順地擴充軍隊,一面靜觀時局變化,再思對策,可謂是進退自如。

    讓完顏亮派來監視他的欽差趙一甲去控制鴨綠江畔的九連城,不僅可以把皇帝派在自己身邊的耳目名正言順地調開,還能由此更加證明他忠於皇帝。

    只要趙一甲在遼陽,很多事他都做不了的,因為根本瞞不了人。

    而趙一甲去了九連城,在他沒有豎起反旗之前,趙一甲就是他控制九連城,將遼東東南區域連成一片的得力工具。

    如果時機成熟,可以亮明立場了,他派在趙一甲身邊的副將龔正龍,隨時可以殺趙一甲,接管這支邊軍武裝。

    可以說,這是他和叛軍之間,一場沒有談過合作的默契合作。

    因此,把防線放在城外,才不會讓叛軍對他形成圍城之勢。

    由此,他就可以遼陽和外界繼續保持密切聯繫。

    他需要的不是守住遼陽城,而是利用叛軍吸引各方目光,使他能夠猥瑣發育。

    叛軍一路追殺,待殺到遼陽城下時,雖然士氣高昂,也已精疲力盡了。

    完顏大睿便命人在遼陽城南十五里處安營紮寨。

    古代攻城的一方安營紮寨,其實並沒有一定要隔多少裡的要求。

    距離遠近,完全依據戰局和地形,由主帥自行決定。

    如果攻城一方佔據了絕對優勢,根本不怕敵軍出城偷襲,那麼你就是在離城二里處安營紮寨,那也未嘗不可。

    如果敵軍具備較強的反擊能力,那麼為了預防夜襲,一般就要隔開十五里以上再安營紮寨了。

    這是給自己一方留出足夠的應變時間。

    營寨外有提前挖好的陷馬坑、擺好的鹿砦和拒馬,再加上安排在城下的斥候,十五里的距離足以應變了。

    基本上杜絕了被襲營的可能。

    但是如果在三十里開外有一處易守難攻的好地方,謹慎些的將領選擇在此處紮營,那也無可厚非。

    吩咐人安營紮寨以後,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就率領一支精騎抵達了遼陽城下。

    他們二人還沒有來過遼陽,今日先觀察瞭解一下遼陽的城池情況,也方便商量明日的攻打細節。

    此時天近黃昏,殘陽如血,遼陽城下一片肅穆。

    遠遠的就可以看見遼陽軍的營盤,森然佈列於城下。

    完顏驢蹄佇馬觀察片刻,高高地揮了一下手,便有一輛馬車從後邊駛出來。

    馬車上搭著一個四方架子,架子四面和頂上都掛著生牛皮。

    有了這東西,即便是膂力過人的神射手,也很難射穿牛皮傷及裡邊的人。

    一般攻城一方會用這種東西製作掩護裝置,挖掘城牆的士兵則藏身其下。

    如今他在一輛車上搞出這種東西來,不免令對方的兵馬有些莫名其妙。

    完顏驢蹄提馬跟在馬車後面,身後還帶了二三十個甲士。

    等他趕到陣前一箭之地外,方才勒住戰馬,揚聲大喝道:“我乃完顏驢蹄,叫烏古論元忠出來答話。”

    “叫陣兵”把完顏驢蹄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片刻之後,對面營盤轅門大開,從中湧出一隊人馬,也有數十人上下。

    完顏驢蹄看著大旗下策馬而立的烏古論元忠,揚聲大喝道:“元忠,完顏雍要做完顏亮的忠犬,你也要做完顏雍的忠犬嗎?”

    對面大旗下,烏古論元忠沉聲喝道:“完顏驢蹄,你這不忠不義的賊子,世受君王之恩,卻不思報答國家,如今還想勸降本將軍,痴心枉想!”

    完顏驢蹄惡狠狠地呸了一聲,喝道:“本王承受誰的恩惠了?我家有如今地位,全憑戰功一刀一槍爭出來的。

    完顏亮他篡位弒君,好色嗜殺,背棄祖宗,屠戮功臣,他才是大金的亂臣賊子,老子憑什麼反不得他?”

    完顏驢蹄一揮手,馬車上的人就把懸掛的牛皮放了下去,露出五花大綁立於車上的一個女子。

    雖然隔著一箭之地,又是暮色蒼茫,但自己的親妹子,烏古論元忠自然認得出來。

    元忠一見盈歌落在完顏驢蹄手中,不由怵然一驚:盈歌不是和她的朋友正在燕京麼,怎麼來了此處?

    完顏驢蹄一指盈歌,大聲道:“完顏雍不是個男人!

    他的結髮妻子被完顏亮那畜生覬覦,若非失足落水,現在就是任由完顏亮戲辱的一個玩物。

    奪妻之恨,他卻不敢報仇!

    元忠,看清楚,這可是你親妹子!

    你若肯降我,我驢蹄必定重用於你。

    伱若不降,學那完顏雍做個縮頭烏龜,老子就在這兩軍陣前,給你找一堆便宜妹夫!哈哈哈哈……”

    完顏驢蹄狂笑著一揮手,後邊就有十多個侍衛翻身下馬,把弓箭刀槍放在地上,然後就開始解甲。

    盈歌被綁在車上,臉色蒼白。

    對面,烏古論元忠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完顏驢蹄,你竟如此無恥!”

    完顏驢蹄大笑道:“論無恥,本王怎麼比得過他完顏亮。元忠,你是歸降,還是要和完顏雍那烏龜比一比誰更能忍?”

    他把手一擺,一個解去甲冑的侍衛就跳上車去。

    盈歌驚恐萬分,恨不得立即死去。

    只是她現在五花大綁,嘴裡塞了布團,想自盡都辦不到。

    驚恐絕望之下,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

    烏古論元忠目眥欲裂,卻是無可奈何。

    烏古論元忠身後跟著數十騎,其中就有侍衛打扮的完顏雍。

    他跟在烏古論元忠的隨從當中,本想看看完顏驢蹄在這個時候兵臨城下意欲何為,卻不想完顏驢蹄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不由得臉色鐵青。

    ……

    對面中軍,楊沅冷冷地道:“李太公,你此舉實屬多餘了。

    一個龐大的家族,傳承了多少代的人家,會因為一個人的榮辱生死而改變立場嗎?”

    李太公笑道:“楊學士這就開始憐香惜玉了麼?

    放心吧,老夫不會對盈歌姑娘不利的。”

    楊沅當然不肯承認,承認了豈不是要被李太公拿捏?

    楊沅淡淡地道:“楊某隻是覺得,你們如此做法,除了收穫烏古論家族對你們的刻骨仇恨,實在毫無用處。”

    “用處,還是有的。”

    李太公微笑地說了一句,眯眼看向前方,眼角的魚尾紋微微地挑了起來:“老夫是在逼元忠當眾做出抉擇。”

    李鳴鶴往城頭看了一眼,又道:“老夫也是在逼完顏雍做出抉擇。”

    “他們如何抉擇,李太公不是早就知道……”

    楊沅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

    他本來覺得李太公如此手段未免幼稚,此刻卻是怵然一驚。

    不對!

    結果,李太公知道,李太公其實什麼都知道。

    李太公是在利用人性做文章,是在打一場心理戰。

    這件事之後,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心裡會被埋下一根刺,令雙方漸漸產生芥蒂。

    烏古論元忠拒絕接受脅迫,第一反應,是叫人覺得他忠心。

    但靜下心來再想一下,恐怕完顏雍就不會這麼看了。

    如此理智、如此冷酷的取捨,會讓完顏雍對烏古論元忠生出忌憚。

    這個人今天可以為了烏古論家族的利益,毫不猶豫地犧牲他的親妹子。

    那麼有朝一日,當捨棄他完顏雍對烏古論家族更有利時,元忠會如何選擇?

    還有就是,元忠一定不會脅迫,那麼不管他的妹子是被殺掉還是受人凌辱,他對完顏雍都會心生怨恨:

    為什麼我被逼做出愧疚一生的決定,你卻袖手旁觀?是為了考驗我對你的忠心嗎?

    此事之後,完顏雍分配利益的時候,只要稍稍讓烏古論家族不滿意,烏古論家族都會覺得完顏雍虧欠了它。

    可完顏雍又不止烏古論氏一個心腹,勢必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都往烏古論家族傾斜。

    楊沅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有點看輕了這位李太公。

    會不會自己的圖謀,這個老頭子心裡也都一清二楚?

    只不過不管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對叛軍有利的,所以李鳴鶴才會順水推舟陪他作戲?

    一時間,楊沅覺得這個李太公,有些莫測高深起來。

    李太公似乎全未察覺楊沅心思的變化,他撫著鬍鬚,凝視著前方,微笑道:

    “既然楊學士和盈歌姑娘有過一段情,老夫自然會成人之美。

    楊學士放心,今晚,她就是你的了……”

    今天這一計,他不但要用近乎陽謀的手段,在完顏雍和烏古論元忠之間製造裂痕,也要讓盈歌和她的家族產生裂痕。

    哪怕這個女子足夠聰明,明白他的用意,這個裂痕也依舊會出現。

    就像一戶貧困人家有兩個孩子。家裡傾其所有也只能供養一個成才。

    如果資源平分,整個家庭會繼續淪於平庸,子孫後代永無出頭之日。

    可是即便家庭裡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被放棄的那個,大多數依舊會滿懷怨恨。

    所以,這一局,無解。

    於李太公而言,今日之後的烏古論盈歌,就只是盈歌了。

    烏古論家女兒的這層身份已經沒有用處,把她送給楊沅,也不用擔心楊沅和烏古論家族因為她而締結關係。

    李太公含笑看向楊沅:“盈歌姑娘可不是學士摯友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