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六百三十一章 沒有食材的菜譜
“現在學界有一種傾向,不好的傾向。”周至說道:“雖然1940年代以來,以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為首,致力於上古漢語音系的研究,到今天逐漸發展壯大,已經形成了一套另闢蹊徑,獨特而宏大的研究體系,但是依然存在諸多的問題。”
“高本漢引入的方法很獨特,是基於比較上古押韻模式、中古韻書和與其他語言的比較進行的。自他之後一般使用的方法是,將《詩經》韻腳、通假字等共時證據與《切韻》(601)等韻書記錄的中古漢語進行歷時比較,不過這並不利於音位分析。補充證據有其他漢藏語系語言的同源詞和閩語讀音、外語地名的早期音譯、臨近的苗瑤語系、臺語支和吐火羅語族的早期藉詞等。”
“儘管各家擬音所用的記號大都相當不同,許多細節也仍有大量爭議,絕大多數較新擬音在核心問題上達成了某些一致。起碼在1970年代達成了一些共識,包括上古漢語的調音部位比中古漢語少、擁有清響音、存在唇化軟顎音和唇-喉聲母、韻尾輔音由多變少。”
“近些年來,大多數學者都同意六元音系統與重組的流音系統。早期的擬音大都假設了濁塞音韻尾以解釋入聲字和其他字在押韻中的接觸,但許多研究者現在相信上古漢語缺乏聲調,中古漢語聲調因韻尾處別的輔音的脫落而產生。”
“而我們經過普遍性的調查後,對於這個觀點我們並不贊同。”
“不夠上古漢語的依據我們先不說它,畢竟上古漢語擬音的主要依據,是七世紀中古漢語、漢字和公元前十至七世紀的《詩經》的押韻模式。其他種類的證據不大綜合,但可以很有價值,如閩語、早期地名音譯、與鄰近語言的早期藉詞、親緣語言的同源詞等等。”
“但是僅就《詩經》來說,是否存在聲調的問題也是不容討論的,就好比‘施氏石獅’,漢語單音組字情形下要再不區分聲調,文義都無法表述了,這與漢語語音的生成邏輯就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違背。”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情形,我認為還是受了國外研究者的影響。”周至說起這些來就開始滔滔不絕:“高本漢、王力、蒲立本、李方桂、白一平,雅洪托夫、鄭張尚芳和斯塔羅斯金,他們其實都犯了一種錯誤,或者說力有不逮的緣故,導致了他們更多是在進行理論性研究,方法性的研究。”
“這就好比一道菜,比如回鍋肉吧,從文字經典上知道這道菜是先要那二刀肉煮到筷子能夠戳透,取出切成薄片,下鍋炒出燈盞窩,然後下豆豉,豆瓣醬,青蒜苗,翻炒均勻後加鹽,味精出鍋就好了。”
“可問題是大家都不知道二刀肉到底是啥肉,也不知道豆豉和豆瓣醬是啥味道,要是將二刀肉理解為牛肉的一種,或者雞肉的一種,將豆豉理解為煮熟的豆子,將豆瓣醬理解為蠶豆泥,這樣按照菜譜做出來的回鍋肉,還能夠叫回鍋肉嗎?”
“而從高本漢開始,跟著接下來的斯塔羅斯金,雅洪托夫,他們對於上古聲韻的理解,他們在基礎條件那麼不全的情況下總結出來的一套方法論,是值得大家推崇稱道的,但是他們所作的工作,也只是將菜譜更加的精細化而已,比如知道豆豉是要用發酵的豆子那醬油浸泡,豆瓣醬是發酵的蠶豆瓣與辣椒鹽一起製成,但也僅此而已。”
“對於這些東西最本真,最直接的味道,他們無法用文字表述出來,聲音這種東西,本身也沒法僅憑文字表述出來。”
“而他們學術的翻譯者和繼承者們,甚至走得更偏,忽略了人文科學最大最基礎的一個過程——田野調查。”
“然後我們就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周至笑得有些玩味:“絕大多數的中古漢語言學家,他們對聲母還好一點,對韻母,甚至沒法準確地解讀出留存至今的一些方言韻母,不說韻母了,甚至就連入聲都沒法讀出來。”
“他們的理論研究或者很精深了,但是他們的重組和構擬,只停留在了紙面上,或者腦海當中,無法將之用直接的方法讀出來,讓大家所知曉。”
“這就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讀法,已經不能用似是而非來形容了,簡直就是大相徑庭。”
“我和辜老都認為,我們還是得離開書房,重新回到田野裡,去尋找出豆豉,豆瓣醬,二刀肉本真的面目和味道,再將之和前輩們的學說結合起來,最終才可以得到最合乎推斷和遺存的中古文字乃至上古文字的擬音。”
“先把食材搞到手,才說得到對照菜譜,進行烹飪上面去。前輩們是缺少了我們現在的好條件,也沒有我們現在的財力,關在屋裡搞擬構,那是在他們那種侷促的條件下,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們以前做不了的事情,不代表我們現在做不了。”
“比如大家之前只能研究最古老的韻文集,也就是《詩經》,對於詩經韻部的研究,從顧炎武將之劃為10個韻部開始,稍後被清朝文獻學家們完善,使得韻部的數量穩步增加。比如段老(玉裁)發現有同一個聲旁的漢字一定屬於同一個韻部,這使得幾乎所有字都能被劃入某個部。最終,由王老(力)在三十年代將《詩經》韻部數量確定為三十一部。直到八十年代,王老總結的韻部都被用在各種構擬中,等到了鄭張尚芳、斯塔羅斯金和白一平,他們在前幾年獨立地假設出更激進的分裂,形成將近五十個韻部。”
“然而這些韻部的讀法,就連總結出它們的學者讀出來,都是滑稽可笑的,因為這些學者從小到大生活所處的環境當中,壓根就沒有這些讀法,也沒有多個聲調,受條件所限也沒有機會造訪全國各地,去切身感受各地帶有這些韻母的讀法,只能夠‘空中拿餅’,根據從書籍上總結出來的規律,在信息巨量缺失的情況下,憑空構擬出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