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演武
既然陳先生髮話了,地支一脈也就不再藏私,被隋霖說成是“打手”幾位,毫不猶豫都施展出了各自的凌厲攻伐手段。
地支一脈再次變陣,陣法在兼顧防禦的同時,只是重心偏向於攻伐神通,人人道場充沛靈氣如沸水,打仗嘛,吃錢吶。
袁化境再次祭出了本命飛劍之一的“火瀑”,在空中造就出一條岩漿滾滾的大火江河,畫弧上升,直衝鬼物。
餘瑜與那古劍仙英靈心意相通,本來袖珍身形的“少年”陰神,一劍遞出,如朝高空撒出一張疏而不漏的捉鬼法網。
苟存驀然現出真身,蹲坐在山巔,好個法天象地。只見張嘴一吐,便有一顆滴溜溜旋轉的精粹金丹,顯化成為一輪驕陽,掠向那頭高懸的女鬼。
改豔跪坐在那頂香豔旖旎的風流帳內,她抬頭望向這些瑰麗景象,不管怎麼說,瞧著還是很漂亮的。
跟十四境修士切磋鬥法的機會難得,受點傷怕什麼,只說韓晝錦的那座道山,瞧著一片廢墟,慘淡至極,為何物歸原主,她依舊不去修繕,原因很簡單,先前那個蜆飽含怒意、試圖伐山破廟的每一鞭,在道山上砸出每條溝壑,皆是一條蘊藏無窮真意的道法烙印!這不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先前只守不攻,為陳先生儘量拖延時間,是餘瑜訂立的策略,雖說有幾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差點就給那頭鬼物走脫了,但是沒有人會因此埋怨餘瑜的失策。誰也不敢,十二人相互間心有靈犀,藏不住心思。何況陳先生作為監考官,若是被他……或者說他們知道了,“他”若是發起狠來,後果不堪設想……確實,千萬別想,一想就糟心,遭罪。
比如陸翬作為儒生,偏偏是被神性陳平安收拾得最慘的一個,都沒有之一。
以至於陸翬支撐了一頓時日,覺得還是遭不住,一顆道心隨時要碎,總覺得心魔隨時就會以道心裂縫處為道場作祟了。
陸翬不得不邀請袁化境祭劍,在他神魂上邊作那鏤雕的活計,強行剮去了他的記憶片段,再請改豔添補描摹了一些畫面。
蜆冷笑不已,探出手去,隨便就將那條火瀑劍光給捏碎。
稚童從地上撿了樹枝,胡亂劈砍路邊的黃花,便真當自己是一位劍仙了?
她再輕輕呵了口氣,將那張銘刻有無數龍虎山天師文字的法網給吹得支離破碎。
除非是天師持法印,仗劍親臨此地,否則任你將五雷正法玩出花來,終究是雕蟲小技,不是道法。
硯有意無意,低頭看了眼地支當中唯一的純粹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有些心不在焉,地支一脈的方生方死,習慣就好。但是先前陳平安到底是怎麼回事?
蜆見周海鏡暫時沒有動手的跡象,便偏移視線,那頭小精怪倒是機緣不俗,竟然學那遠古大妖煉化日精月魄來打磨金丹,吞之吐之,便可以讓一輪大日升空。
蜆畢竟是鬼物,見此耀眼光輝,下意識眯了眯眼,依舊不躲不閃,她那法相驟然擴大,伸出手將那輪驕陽攥在手中,砰然碎裂,無數金光迸濺開來,往大地灑落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只是她那差點被大日燙穿手心的巨手也開始簌簌落灰。
蜆輕輕抖動手腕,凹陷掌心隨之恢復如初,些許道力折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三種各自為營的攻伐手段,卻有了一番不可思議的神通變化,崩碎大日濺落的每一顆金色雨滴,並未墜地,而是懸停在空中,冒出了一粒鮮紅色的火苗,雨滴與就近的雨滴之間,生髮出一條紅色絲線,霎時間便編織出一張大網,從下往上,如撈魚,將蜆兜住。
蜆懶得使用遁法,任由那張法網收束,她攤開一條手臂,五指張開,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墨色長劍,抖了個劍花,劍尖處的光陰流水隨之劇烈晃盪起來,她一劍斬開擁有三種神通的法網,身形化做一條長虹,好像有千百個“蜆”浮空於這條道路之上。山巔的苟且一瞬間就看到了那張雪白臉龐,近在咫尺,真是生死一線。
袁化境想要遞劍攔上一攔,那條路線上偏移出“一位”鬼物蜆,竟是更早趕到袁化境所在道場,將袁化境給割掉了頭顱。
又有一頭鬼物將那小如芥子的少年劍仙捏在指尖,輕輕碾碎。與這尊陰靈大道牽連的餘瑜當場七竅流血。
蜆心意微動,化作一陣粉末的劍仙英靈便被吸入她鼻中,那團裹挾一份凜然劍意的齏粉,便落入一處漆黑洞府之內,後者試圖破牆而出,始終撞壁不已。
踞坐山巔的苟且真身,反而是最後被她一劍斬成兩半。不過她好像故意沒有將他斬斃,仗劍落地,腳尖觸地之際,整座山頭便在一瞬間就被她煉化為臨時道場,在苟且就要自碎金丹之時,她便一劍戳穿金丹,力道掌控極好,並不會讓這顆品秩不俗的金丹裂開,蜆同時用類似從光陰長河當中“掬水”的手段,拘拿住了苟且的魂魄,既然地支一脈能夠死而復生,那麼她讓幾個小傢伙變得半死不活,再以陣法切割天地,又當如何?
所有“蜆”歸一,袁化境的那顆頭顱也被她拎在手中,蜆一手持劍,一手提頭,環顧四周,耐心等待接下來地支一脈的對策。
遇上十四境,除非強飛昇,仙人之流,還不是見面即死的下場?這些小東西的戰績已經相當不錯了。
就說大學士蔡玉繕,不也是個紙面上所謂的仙人,雖然走的是一條極其務虛的扶龍道路,不太擅長跟人捉對廝殺,肉身也不夠堅韌,但是蔡玉繕當時身在殷績殷邈父子身邊,本不該死得那麼輕巧,只能說是陳平安這位嶄新飛昇過於強橫了?
一鏡高懸,如明月當空。
蜆抬頭望去,明月中似有一條蜿蜒絲線,下一刻,便有一尊“蜆”的法相持劍掠至,攻殺“自己”。
蜆有些疑惑,先一劍將其攔腰斬斷。只因為那個假象過於真實了,除了境界太低,蜆與之對峙,就像持鏡自照。
很快明月中便有源源不斷的“蜆”降臨人間,蜆接連斬卻三個元嬰境鬼物的“自己”,第四第五,皆是更符合虛妄二字的假象。
真真假假,那些法相在劍光下一碎再碎,如雪片紛飛。
一襲青衫出現在桐柏福地遺址所在道山,緩緩登山,輕輕躍過那些韓晝錦故意不作復原的溝壑。
漸次登高,陳平安不斷收攏那些蜆“鞭山”殘留下來的道意,很快身邊就有一條“黑色綢緞”飄蕩跟隨。
也不打攪韓晝錦,陳平安再來到劍修宋續這邊的道場,竟是一處鄉野曬穀場。也對,民以食為天,倉廩足知禮節。
宋續笑道:“陳先生,改豔讓我問個問題,若是我們拖到明日的白天,這場大考的評語,能不能得個‘良’字。”
陳平安啞然失笑,點點頭,“別說拖到明天,就是後天大後天的白天,我肯定都給你們一個‘優’。”
這場截殺,地支一脈本就是輔助,陳平安不奢望他們能夠斬鬼,其實就是一場“演武練兵”,讓地支快速成長起來,獨當一面。
拖得越久,宋續他們就可以學到越多,虛、實兩種收穫只會越多。
能夠成為地支一脈的領袖,自然不是因為宋續的皇子身份。
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驛路”,一把崔瀺親自幫忙取名的“童謠”。
飛劍“驛路”,能夠為地支一脈所有成員的身心,秘密打造出一條不染纖塵的陽關大道,以及十二座好似為他們道心暫作休歇的驛站。配合隋霖逆轉光陰長河的本命神通,再加上小沙彌的“禪定”,以及袁化境的那把仿製飛劍“倒流”。讓他們就像是光陰河畔的渡口旅人,既有通關文牒,也有足夠的盤纏。
能夠保證不死,且不跌境。
完全不用擔心道力折損,總能靠砸錢一事補回來。
至於第二把飛劍,尤其是取名,宋續是一位大驪皇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畢竟任何一個朝代,只要出現歌謠,就跟服妖差不多,都是為掌權者所深深忌憚的麻煩事。
陳平安伸手往曬穀場外邊一抓,便將一些極為精純的煞氣籠絡過來,隨手丟入袖中。
地支已經祭出了那把“停水鏡”,上次就是這玩意,差點闖了彌天大禍。
陳平安剛要離開此地,去別的地方轉轉,一路“撿錢”。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說道:“陳國師,其實宋賡人不壞的,就是多謀少斷,性格稍微軟了點。”
陳平安點頭道:“一個從小到大隻敢躲起來發火、只會砸絲帛綢緞的大皇子,確實是性格軟綿,難當大任。”
一個身為他們二叔的陪都藩王說不立儲君是對的,一個新任國師說難當大任……
宋續只好硬著頭皮說道:“陳國師,我哥仍是可造之材。”
陳平安說道:“如果已經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當了儲君,再好好歷練一番,將來繼承大統,確實有機會當個守成之君。”
宋續艱難開口道:“懇請陳國師對我哥多些耐心。相信他經過這場老鶯湖風波,一定會有所醒悟的。”
陳平安說道:“當真不考慮考慮退出地支一脈?我自有手段讓你全身而退。至於重新補缺的地支一脈,整體實力也不會降低。”
宋續搖搖頭,眼神堅毅道:“陳國師,我已經熬過來了,真的!”
當下可能是皇子宋續距離那把椅子最近的時刻了,不過宋續還是選擇放棄。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實實當好地支一脈的領袖。”
宋續早就悄然祭出本命飛劍“歌謠”。
陳平安說道:“要讓這把飛劍變得更隱蔽一些。蜆是胸有成竹,自認肯定逃離此地,才會不在意這把‘歌謠’的存在。”
讓他想起了劍氣長城戰場的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那把本命飛劍也是不易察覺的存在,不過路數不同,她那把是極其細微,除非早有戒備,否則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宋續的歌謠卻是能夠化作無形,分散天地間,只有傾耳聆聽之下才能夠發現些許聲音。地支修士人數眾多,典型的亂拳打死老師傅,一出手就是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反過來能夠幫助“歌謠”遮掩那些聲音。
宋續說道:“嘗試過很多法子了,很難。”
陳平安問道:“封姨就沒有告訴你解決方案?”
宋續尷尬道:“每次與封姨請教此事,前輩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厚著臉皮詢問兩次,我就不好意思繼續煩她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臉皮薄。”
宋續無奈道:“陳先生,你都幫了韓晝錦和餘瑜,也幫我一回,去封姨那邊當一次說客?”
陳平安說道:“得了‘優’字評語再說。”
飛劍“歌謠”的本命神通,就像一位上古歲月裡的采詩官,常年在野,替君王巡遊民間,到處採集歌謠,瞭解世情風俗農情。
除了能夠汲取天地靈氣,這把本命飛劍還可以吸納劍意道氣,文武氣運,甚至是一國氣數!
但是崔瀺提醒過宋續,貪多嚼不爛,小心這把“歌謠”生出靈智,反客為主。
昔年扶搖洲一役,白也的隕落,就是這麼被周密精心設伏,一點一點給耗死的。
大驪地支一脈成員,都還很年輕,他們當然遠遠無法跟那撥王座大妖相提並論。
只是這個蜆,也沒辦法去跟那位人間最得意比較什麼。
此外地支一脈配合無間,王座大妖卻是各自為政,所謂聯手,也就真是個扎堆了。
宋續疑惑道:“陳先生,照理說,鬼物躋身十四境的這條道路,不該同時有兩位,青冥天下那位年輕宗主已經捷足先登。蜆?”
陳平安點點頭,“是很奇怪。”
先前那頭躲在陰間極久的十四境候補鬼物,之所以用竹籃堂蕭樸和“陳”字作為渡口,想要刺殺陳平安,就在於“爭先”二字。
徐雋在青冥天下那邊出了狀況?剛剛躋身十四境,運勢正值鼎盛才對,可能性極小。
李拔的猜測,或者說是完顏老景的猜測,化名甘青綠的蜆,她既是鬼物,也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
這是解釋得通的,蜆是十四境鬼物不假,但是她的合道之路,卻不是已經被徐雋搶先過橋的鬼道。
只是不知蜆在那大綬王朝疆域,為何畫地為牢?處境類似仰止,被文廟規矩約束了?還是另有隱情,別有內幕?
陳平安問道:“這把飛劍的‘食量’有上限嗎?”
宋續搖頭道:“肯定有個上限,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了解上限在什麼‘水位’。”
陳平安說道:“還是太匆忙了。”
否則讓宋續往小陌那邊一丟,隔絕天地,將那劍氣吃個飽。
宋續說道:“陳先生已經做得夠多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再給他們一兩百年光陰,地支一脈修士陸陸續續躋身上五境,大有可觀。
再有一位飛昇境劍修領銜,再加上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坐鎮?
大概寶瓶洲就等於多出“一位”十四境修士,做那大驪王朝的定海神針?
宋續他們的資質不成問題,只要過了心魔一關,玉璞境還是不難的。何況此事,陳平安早就開始著手解決隱患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周海鏡身為純粹武夫,除非是她有朝一日,能夠躋身止境神到一層,才能夠陽壽高如林江仙、裴杯。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如果換成我對上你們,一定第一個收拾你,找機會禁錮住飛劍‘歌謠’……”
一座小天地,就是固定的“一”,對峙雙方,此消彼長,飛劍“歌謠”能夠影響到勝負走勢,甚至是決定生死。
性格穩重的宋續一下子就急眼了,“陳先生,你跟誰一夥的,說這種話有甚意思?!”
好像恨極了這位共斬姜赦、成功篡位的武道新主,見他踏足了那座女子陣師的道山,所以在陳平安離開韓晝錦那邊沒多久,蜆一邊揮劍斬碎好似無窮盡從明月走出的“自己”,再一劍將整座桐柏道場當中劈開,韓晝錦再開啟一座秘密護山大陣,結果不過是多捱了兩劍。
來到一座古老洞府門口,此地就是袁化境的道場,只不過這位元嬰境瓶頸劍修,此刻腦袋不見了。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屈指一彈,便有一把無形飛劍在空中輕輕顫鳴,搖曳出一陣陣絢爛的鮮紅色火光。
洞府那邊站著兩尊被袁化境用作“護山供奉”的妖族修士,可惜跌境厲害,靈智不高,瞧見了陳平安便直呼隱官。
陳平安與他們點頭致意。
在陳平安進入大驪京城之前,地支一脈十一位修士,早已分出了兩座山頭,袁化境和宋續各為“山主”。
不過在真正的戰場,卻是精誠合作,比如在大瀆陪都戰場,就由擁有飛劍“夜郎”的袁化境收割人頭,必須讓他憑此增補戰力。
因此袁化境就多出了兩位生前是玉璞境妖族修士的傀儡。
他去拜劍臺待了一段時日,閉過關。雖未成功,徹底將一副道身脫胎換骨,卻別有一番神清氣爽的新鮮道意。
地支一脈都覺得奇怪,真有這麼神?
袁化境當下處境的“瓶頸”,類似剛剛去了劍氣長城的左右,來到浩然天下的米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