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第3頁)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銘刻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後悔!

 至於為何選擇背叛,黃庭都不會問,不願意問!

 鍾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鍾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後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

 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象。

 鍾魁剛要說話。

 老道士擺擺手,灑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麼的,算個屁,歸根到底,還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後,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這位鍾先生,不談什麼準聖人、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只說這般性情,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

 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白猿死前,你黃庭都不得歸山,要麼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麼就乾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後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祖師法旨!”

 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鍾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

 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鍾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

 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並非實物,浮現在鍾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盪而下。

 鍾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鍾魁身上。

 兩縷秋風湧入官袍大袖內。

 與此同時。

 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鍾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青衫書生,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鍾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只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須而笑。

 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鍾魁若有所悟,久久無言。

 最後他開口說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點頭道:“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鍾魁啞然失笑,最後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裡,練習劍術。

 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

 遠處天幕,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後退數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

 然後陳平安很快鬆了口氣。

 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鍾魁,身邊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後,對鍾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後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鍾魁笑道:“什麼都先別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鍾魁彷彿就只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麼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後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鍾魁的鼻子,“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後,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麼就死了呢?”

 說到這裡後,陳平安已經再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髮,想要見她一見。

 怎麼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劍葫,又默默別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鍾魁身前,分明已經與鍾魁陰魂融為一體。

 鍾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罵,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言,後邊怎麼說來著?”

 鍾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鍾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鍾魁愈發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鍾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鍾魁也是這樣。”

 鍾魁有些迷糊,“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鍾魁默然。

 陳平安最後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鍾魁輕輕點頭。

 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鍾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桐葉洲,鬼物,鍾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後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鍾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須點頭,讚賞道:“百年千年之後,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