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第2頁)
只是聽到了這麼大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後,措手不及的元袁臉色一僵,稍縱即逝,瞬間快恢復正常,嘖嘖嘖道:“以後咱們幾個,沾了顧璨的光,豈不是要在書簡湖橫著走才算符合身份?”
顧璨笑道:“範彥,你跟採桑還有圓圓,帶著我兩位師兄,先去吃蟹的地兒,佔好地盤,我稍稍繞路,去買幾樣東西。”
範彥惱火不已,竟敢對顧璨瞪眼了,氣呼呼:“買東西?買?!顧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這個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東西,需要顧大哥掏錢買?”
顧璨跳起來一巴掌打在範彥臉上,“誰他孃的說買東西就要花錢了?搶東西,多難聽?”
範彥捱了巴掌,反而笑容燦爛,一手捂著臉,一手伸出大拇指,“還是顧大哥講究!”
顧璨大手一揮,“滾蛋,別耽誤小爺我賞景。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怎麼找樂子。”
呂採桑板著臉道:“不行,如今書簡湖亂得很,我得陪在你身邊。”
顧璨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後天吃灰好了,跟個娘們似的。”
呂採桑冷哼一聲。
雙方在渡口分道揚鑣,範彥當然給他的顧大哥準備好了豪奢馬車。
顧璨和呂採桑走向一輛馬車,其餘兩位開襟小娘坐另外一輛。
顧璨和呂採桑,在書簡湖數萬魚龍混雜的山澤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兩人都有個好師父了。可兩人偏偏關係還不錯。
顧璨依舊雙手籠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邊的呂採桑,低聲壞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鄉,如果又剛好沒了修為,我敢說你走在小巷子裡,肯定要被那些湊巧路過的色胚光棍,兩眼放光,追著你亂摸,到時候你就會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門口,使勁敲門,說顧璨顧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賊開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麼嗎,是那些王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穩求學遠遊。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就算他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就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穩,由衷希望以後陳平安的肩頭上,不要再擔負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齊靜春即便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給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
崔東山轉過頭,痴痴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後、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麼要變成現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後,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麼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盪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就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吧,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
當崔瀺不再說話。
樓內就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就問你好了。你說顧璨如果這麼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麼心情?比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顧璨和我孃親給書簡湖那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裡?’”
崔東山視線朦朧,呆呆看著那個儒衫老者,那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後,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麼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就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可是這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
崔瀺繼續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來消磨,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無心之語的一句‘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嘩啦,就比如你現在這幅樣子。”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連罵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傷透了心,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
崔東山後仰倒去,滿臉的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麼悽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就是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聖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後,沒有惱羞成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罵人,就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後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後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麼強大,前程有多麼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願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願以自己的屍體,幫助後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麼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藉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取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裡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