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四百七十章 沒見過半仙兵(第2頁)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還有幾張符籙,打算作為臨別贈禮。當然,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併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要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後如果有緣,樹下又願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麼,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麼。所以你願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可是說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就是這個理兒。並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

 老先生唏噓不已,然後哈哈笑道:“與你自曝家醜,說了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們師徒二人神仙錢了?多送些也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與人打生打死沒本事了,扛些神仙錢在身,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本手稿《劍術正經》,一把渠黃劍,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然後掏出一把神仙錢,輕輕擱放在書桌上。

 吳碩文一開始還是撫須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錢後,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在山上開錢莊的?小暑錢也就罷了,為何還有三顆穀雨錢?!”

 陳平安一臉錯愕道:“這也嫌少?真要我砸鍋賣鐵啊?”

 吳碩文哭笑不得,沒料到陳平安會如此“耍無賴”,老人將三顆穀雨錢揀選出來,斬釘截鐵道:“拿回去,這個真不用,將來鸞鸞躋身了洞府境,你再多送幾顆,我都不攔著,如今不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

 陳平安收起原本作為此次下山、壓箱底家當的三顆穀雨錢,抱拳告辭道:“吳先生就不用送了。”

 吳碩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門口,這點禮數總得有。”

 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趙鸞已經拿好了陳平安的斗笠。

 趙樹下笑道:“我和鸞鸞把陳先生送到城門口那邊。”

 陳平安接過斗笠,搖頭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趕路。”

 趙樹下撓撓頭。

 趙鸞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門口。”

 陳平安笑著點頭。

 吳碩文走回屋內,看著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錢,笑著搖頭,只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老先生看到那三張金色符紙,便釋然。

 還是當年那個人嘛,不過是從少年變成了年輕人而已。

 吳碩文撫須而笑:“託鸞鸞的福,這輩子總算是見過一顆以上的穀雨錢嘍。”

 宅子外邊。

 陳平安戴上斗笠,準備直接御劍遠去,前往梳水國劍水山莊,在那邊,還欠了頓火鍋。

 趙樹下還好,對於離別,並沒有太過流於表面的感傷。

 一直與陳平安聊天。

 小姑娘卻一言不發。

 趙樹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說先回了,讓鸞鸞自己與陳先生告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小子的聰明勁兒,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趙鸞低著頭。

 彷彿不開口說話,就不用離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喊了聲鸞鸞。

 趙鸞抬起頭,臉微微紅。

 陳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

 有些時候,喜歡兩個字,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在眼睛裡寫著。

 所以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鸞鸞,我與你說些心裡話,就當是一個我們之間的小約定,行不行?”

 趙鸞有些慌張,但是又有些期待。

 陳平安笑道:“你喜歡我,對吧?”

 趙鸞一下子漲紅了臉。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歡你,但是呢,不太一樣,因為我已經心裡有了喜歡的姑娘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喜歡我,我覺得這不一定就是錯的,只管喜歡你心目中的那個陳平安、陳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將來,你又長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也許就會在某天遇上一個你覺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輕人,那會兒,別怕,很認真想過之後,如果你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喜歡他,就千萬不要錯過他,好不好?”

 趙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好,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劍仙出鞘,御劍而去。

 趙鸞仰起頭。

 一顆腦袋悄悄在大門那邊探出來。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而且明顯比他經驗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經悄然轉身。

 趙鸞轉過頭,結果剛好看到了師父的背影和趙樹下的腦袋。

 趙鸞腦袋低垂,雙手捂著臉龐,飛快跑進宅子。

 趙樹下一邊跟著趙鸞跑,一邊言之鑿鑿道:“鸞鸞,我可一句話都沒聽著!不然我跟你一個姓!”

 前邊傳來一個嗓音,“師父才是真沒看見聽著什麼,身為儒家門生,自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可是樹下嘛,就未必了,師父親眼瞧見,他撅著屁股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來著。”

 趙樹下一個急停,毫不猶豫就開始往大門那邊跑,鸞鸞每次只要給說得惱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沒輕沒重了,他又不能還手。

 雲海之上,陳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覺得比跑了兩趟朦朧山還累。

 朱斂真是欠削,戴了頂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過後。

 陳平安以坐樁,坐在劍仙之上,會心而笑。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姑娘來著,喜歡誰,就像饞嘴的孩子,會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乾淨單純,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

 在綵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揹著一隻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已經步行百餘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後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的精魅鬼怪會出現,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後,又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遊學的青衫書生,低著頭,嘴角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是一副茫然和驚訝的模樣。

 古寺佔地規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約莫二十來歲,還有一位鬢蓬鬆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她們嬉戲打鬧,其中那位美婦人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進了古寺,然後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襬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讀書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繃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經”神色了。

 這位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她竟是直接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繡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後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願就這麼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遊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繡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淨,繡花鞋也好,裙襬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幫著你回憶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個外鄉人就坐在我這裡,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後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側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這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圖個啥?”

 她雙手負後,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怎麼,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嚐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為沒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後,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在你已經沒了當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隻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後,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過在綵衣國那邊,我聽說後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她蹲下身,嘆了口氣,“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給大驪一個叫什麼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活了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他是發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傢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兇戾倀鬼,兵強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黴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麼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這世道呦,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