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一條線(第2頁)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灩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灩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鍊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灩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隻極有淵源的瀲灩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一座鉅製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後。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一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孃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一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一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一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彙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豎耳聆聽狀,問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一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後,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隻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儘量安撫幾座動盪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嫋嫋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孃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孃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洩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孃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洩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揹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閒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孃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隻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孃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孃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孃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