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第2頁)
姑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舊美豔動人,宛如壁畫走出的仙子。
如果不是姑姑這麼多年深居簡出,從不露面,便是偶爾去往寺廟道觀燒香,也不會揀選初一十五這些香客眾多的日子,平時只與屈指可數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門,才手談幾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這般歲數的“老姑娘”了,求親之人也會踏破門檻。
清秀少年對於大篆京城之行,也有與姐姐不太一樣的憧憬,周氏皇帝舉辦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還會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見,贈送一份重禮。說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經聚集了許多新上榜的年輕宗師,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評點,哪位老人會被擠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鉅額賭注。
這位五陵國隋姓少年雖然出身書香門第,註定會按部就班,跟隨他爺爺和父輩以及兄長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為五陵國文官,可是少年自己內心深處,卻對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傑最是嚮往,在書房藏了數十本江湖演義小說,本本翻爛,倒背如流。少年對胡叔叔這樣闖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塗,若非胡大俠已經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與姑姑在一起了。
陳平安見那隋姓老人的神色,應該還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說什麼。
在先前覆盤結束之時,便剛好雨歇。
只是外邊道路泥濘,除了陳平安,行亭中眾人又有些心事,便沒有著急趕路。
陳平安已經收起棋盤棋罐放在竹箱內,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辭離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認輸,覆盤結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
這本就是陳平安的又一種無聲提醒,至於那個冪籬女子能否察覺到蛛絲馬跡,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國境內應該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師了。
至於冪籬女子好像是一位半吊子練氣士,境界不高,約莫二三境而已。
陳平安剛走到行亭外,皺了皺眉頭。
有這麼巧?
這荒郊野嶺的山野小路上,為何會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馬趕來。以隋姓老人的身份,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廟堂死敵、江湖仇家。
這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廣袤版圖,類似蘭房、五陵這些小國,興許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武運,就像寶瓶洲中部的綵衣國、梳水國,多是宋老前輩這樣的六境巔峰武夫,武力便能夠冠絕一國江湖。只不過山下人見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則更易見修行人,正因為陳平安的修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會見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和山澤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還是龍窯學徒的陳平安,見了誰都只是有錢、沒錢的區別。
不過這麼多年的遠遊四方,除了倒懸山、渡船這樣的地方,終究還是凡夫俗子見到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罷了。
不過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馬在遠方,似乎在等人。
身旁應該還有一騎,是位修行之人。
然後行亭另一個方向的茶馬古道上,就響起一陣雜亂無章的走路聲響,約莫是十餘人,腳步有深有淺,修為自然有高有低。
陳平安有些猶豫,伸出一腳,踩在泥濘當中,便從泥濘中拔出靴子,在臺階上蹭了蹭鞋底,嘆了口氣,走回行亭,無奈道:“乾脆再坐會兒,讓日頭曬曬路再說,不然走一路,難受一路。”
那少年是個不拘束性子的,樂觀開朗,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言語無忌,笑道:“機智!”
陳平安笑了笑。
胡新豐有些無奈,回頭得說說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
不曾想那冪籬女子已經開口教訓,“身為讀書人,不得如此無禮,快給陳公子道歉!”
少年趕緊望向自己爺爺,老人笑道:“讀書人給人道歉很難嗎?是書上的聖賢道理金貴一些,還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貴?”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燦爛,給那斗笠青衫客作揖道歉了,那個遠遊求學之人也沒說什麼,笑著站在原地,沒說什麼無需道歉的客氣話。
少女掩嘴嬌笑,看頑劣弟弟吃癟,是一件開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們就繼續趕路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緣再會。”
只是當他們想要走出行亭牽馬之時,就看到那邊蜂擁而來一撥江湖人士,大踏步前行,泥濘四濺。
胡新豐按刀而立,沒有上馬,同時悄悄打了一個手勢,暗示身旁四人不要著急踩鐙上馬,免得有居高臨下與人對視的嫌疑。
那夥江湖客半數走過行亭,繼續向前,突然一位衣領大開的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大聲嚷道:“兄弟們,咱們休息會兒。”
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儘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儘量靠近老人。
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呆在行亭,便在臺階另一頭,側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個臭棋簍子的背箱年輕人,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頭。
那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後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麼寬的路,別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遊學的年輕人背後那書箱,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那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書生的肩頭,害得後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臺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書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臺階那邊扎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嘆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只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言又止,卻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原本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定。
因為這夥人當中,看似鬧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不然,皆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只說其中一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記憶猶新,是一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兇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逃亡十數年,據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兇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出了一個人多勢眾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對方當年重傷,落下後遺症,這些年上了歲數,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可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生息,武學猶有精進,胡新豐更要頭皮發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胡新豐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豐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餘眾人鬨然大笑。
楊元瞥了眼那位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瞬即逝,轉頭望向另外那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別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那青壯漢子愣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位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摺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別獅子大開口,為難一位落魄書生。”
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裡有這麼多銀子,竹箱裡邊只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那年輕劍客手搖摺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清秀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憐書生,還好,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開口罵幾句,趕緊撇清干係,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位晚輩這邊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意氣,有那麼點風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別說什麼仗義執言,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裡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淨。”
滿臉橫肉的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連滾帶爬起身,繞開眾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傢伙的言下之意後,臊得不行。
冪籬女子瞧見了小路盡頭那邊,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頭望來,然後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這邊,楊元指了指身邊那位搖扇年輕人,望向那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冪籬遮掩容顏,又是婦人髮髻,沒關係,我弟子不計較這些,不如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就結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禮,只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麼好的身手,他應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豐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後,與老人說道:“隋老哥,這位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戰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少年嗓音再細微,自以為別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
胡新豐轉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隻手,笑道:“去裡邊聊。這點面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要給一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