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第3頁)
日月替換,晝夜交替。
當陳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著離開了自己屋子。
齊景龍這一次沒有說話。
陳平安依舊坐在那條長凳上,那張擺在凳上的荷葉,靈氣渙散流失後,已經顯現出了幾分枯萎跡象,色澤不再那麼水潤飽滿。
隋景澄沒有坐在長凳上,只是站在不遠處。
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陳平安拿著養劍葫喝著酒,微笑道:“別擔心。”
齊景龍笑道:“你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陳平安轉頭道:“麻煩你了。”
齊景龍的回答,簡明扼要,“不用客氣。”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佛家所謂的降服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齊景龍搖搖頭,“皮毛淺見,不值一提。以後有想到高遠處了,再與你說。”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見到一位得道高僧,所以有點想法,隨便聊聊?”
齊景龍笑道:“這就最好不過了。”
陳平安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鉤,紋絲不動,如同約束某物,“這算不算降服?”
齊景龍深思片刻,搖搖頭,“若是起先如此,絕對不是,若是一個最終結果,也不算圓滿。”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隨便劃出兩條極其淺淡的痕跡,然後又在四面八方畫出一條條脈絡。
最後伸出手掌,全部抹了一抹,卻沒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斷斷續續、條條線線的細微擦痕。
齊景龍問道:“這就是我們的心境?心猿意馬四處奔馳,看似返回本心原處,但是隻要一著不慎,其實就有些心路痕跡,尚未真正擦拭乾淨?”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處圓心附近,另外左手,輕輕捻出一滴水珠,滴落圓心處。
齊景龍定睛望去。
再蹲下身,一手輕抹。
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經無水漬,可是一些細痕當中,不斷猶有纖細水路,蔓延四方,而且長短不一,遠近不一。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劉先生是對的。”
齊景龍想了想,“但是當真心猿意馬踩踏而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嗎?而不是大雪腳印,大日一出,曝曬過後,就會徹底消融?”
然後兩人各自都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陳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麼。
不然總這麼如墜雲霧,很沒有面子不是?
當她抬起頭。
發現前輩瞥了她一眼。
她坐在長凳上,擺出一副“我應該是什麼都知道了”的模樣。
陳平安一拍腦袋,丟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擰,手中多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佛經,站起身,交給齊景龍,“我不認識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經的篇章?”
齊景龍接過那頁佛經後,笑道:“篇章?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法。”
陳平安愣了一下,坐在一旁。
齊景龍想了想,“內容我與你多說,以後你隨緣入寺廟,自己去問僧人。記得收好。”
陳平安收起那頁……那部佛經。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也好,雖然不認得佛經文字,但是也可以抄書靜心。”
齊景龍點了點頭。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邊抄書。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事。”
隋景澄眼眶紅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賴賬。”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轉腰肢,坐在長凳上。
齊景龍一直目視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陳先生是一位高手啊。
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討教一番?
畢竟師門內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神,都讓齊景龍有些愧疚來著。
這就是處處講道理的麻煩所在了。
不會影響大道修行和劍心澄澈,可終究是因為自己而起的諸多遺憾事。自己無事,她們卻有事。不太好。
這天陳平安抄完經書後,繼續閉關,開始為五彩-金匱灶生火起爐。
最後一次煉化大驪山嶽五色土。
這天夜幕中。
齊景龍在閉目養神。
隋景澄在怔怔發呆。
齊景龍睜開眼睛,轉頭輕聲喝道:“分什麼心,大道關鍵,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難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嗎?!”
屋子那邊稍顯絮亂的漣漪恢復平靜。
隋景澄有些慌張,“有敵來襲?是那金鱗宮神仙?”
齊景龍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一道白虹劍光和一抹璀璨流霞從天幕盡頭恢弘掠至,聲勢足以驚動整座綠鶯國龍頭渡。
幾乎所有客棧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棧散步或是院中閒聊的人,紛紛各自返回屋子。
那道劍光落在荷塘對岸,那抹絢爛霞光則落在了荷塘蓮葉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閉關弟子,女修顧陌,身穿龍虎山外姓天師的獨特道袍,道袍之上,繡有朵朵鮮紅霞雲,緩緩流轉,光華四溢。
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元嬰劍修,卻不是火龍真人那座山頭的練氣士。
果然如此。
齊景龍心中瞭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閨閣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麼那位北俱蘆洲中部的女子劍仙,沒有去往倒懸山就可以解釋一二了。
應該是要等到好友李妤成功出關再說。
顧陌看到了齊景龍後,由於境界有差距,沒有認出這位陸地蛟龍“劉景龍”。
但是那位元嬰劍修卻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劍湖榮暢,見過劉先生。”
浮萍劍湖,主人酈採。
隋景澄有些神色古怪,為何見到了這位自稱浮萍劍湖的劍修,會感覺有些親近和熟悉?她搖搖頭,打散心中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漣漪,挪了挪腳步,愈發站在齊景龍身後。
榮暢看到這一幕後,啞然失笑,也未多說什麼,情理之中,視而不見聽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畫蛇添足,壞了大道。
只是榮暢與她“久別重逢”後,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會有這麼多曲折的。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生死關成功可能頗大的太霞元君李妤,與師父關係莫逆的大修士,已經兵解離世了。
所以這一路南下,作為李妤最寵溺器重的關門弟子,顧陌心情可謂糟糕至極,幾處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師門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榮暢出劍,她就要身陷絕境,畢竟對方是一頭殺紅了眼的元嬰境大妖。所以受傷不輕的顧陌,依舊埋頭趕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國,又循著線索折返,趕來這綠鶯國龍頭渡,一直顧不得休養生息,榮暢勸了兩次都無果,只好作罷,顧陌畢竟不是自己師門中人。
在得知太霞元君兵解逝世後,榮暢第一時間就趕緊飛劍傳訊去往了與師父事先約定的寶瓶洲書簡湖。
然後師父很快就有飛劍傳回浮萍劍湖,要求他必須護住那位女子的安危,不許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問。
榮暢無比清楚師父酈採的脾氣,這絕對不是什麼氣話。
師父的脾氣很簡單,都不用整座師門弟子去瞎猜,比如他榮暢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酈採看他就很不順眼,每次見到他,都要出手教訓一次,哪怕榮暢只是御劍往返,只要不湊巧被師父難得賞景的時候瞅見了那麼一眼,就要被一劍劈落。
畢竟是一樁大事。
顧陌雖然心情極差,但是依舊按照與浮萍劍湖榮暢的約定,對那女子說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師父太霞元君的記名弟子,此後你的修行之路,會有護道人,就是我顧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點你一門馭劍法訣之外,你可以隨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無人約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後就正式歸你了,但是三支金釵中‘太霞役鬼’,你必須拿出來,師門將來另有安排,不過我會以其它法寶與你交換,品秩相當,不會差了。”
至於那個劉景龍,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顧陌就當沒看見,不認識了。
聽說是一個修為很高、天賦極好、名氣很大卻特別婆婆媽媽的怪人。
顧陌不願意與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來?
太霞一脈的人情往來,只有那些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為山上貴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與我何關?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齊景龍身邊,小心翼翼問道:“我想要去寶瓶洲看看,可以嗎?”
站在蓮葉之上的顧陌瞥了眼身後榮暢。
榮暢微笑道:“最好還是留在北俱蘆洲。”
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師父酈採已經在趕回北俱蘆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趕緊取出那三支金釵,“三支金釵,我可以都還給你們,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隨一位前輩一起修行,我是說可以的話,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應,依舊讓我當那記名弟子,能不能讓我走完一趟寶瓶洲?我會自己返回北俱蘆洲,去與元君請罪……”
顧陌大怒道:“少廢話!”
榮暢也有些為難。
這女子的言語,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在顧陌這邊剛好戳中了心窩子。
一位元君兵解離世,在任何宗字頭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況顧陌還是李妤的嫡傳弟子。
齊景龍心中嘆息,猜出太霞元君那邊應該是出了大問題。
但是齊景龍依舊心平氣和道:“有話好好說。”
顧陌臉若冰霜,死死盯住那齊景龍,“你一個外人,有資格插嘴嗎?!”
齊景龍神色如常,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煉化本命物,處於關鍵時期,顧姑娘與榮劍仙應該都清楚。那麼我們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勁點頭,依舊保持一手遞出的姿勢,她手掌攤開,擱放著那三支金釵。
榮暢突然皺了皺眉頭。
千萬可別是那一劫!
那是一個看似最無兇險卻最藕斷絲連的山上關隘。
太霞元君閉關失敗,其實一定程度上牽連了這位女子的修行契機,如果眼前女子又陷劫數之中,這簡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煩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榮暢就無法袖手旁觀了。
些許心湖漣漪,早期可以壓下,一旦任由情絲肆意生髮,如腳邊池塘變成蓮葉何田田的景象,還怎麼斬斷?斬斷了,不一樣會傷及大道根本嗎?
齊景龍嘆了口氣,輕聲道:“大道難行,欲速則不達,難道不應該更加慢慢思量嗎?這一時半刻,等一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