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裡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其實這數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呆。
聖一脈本該禁絕銷燬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淨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捨晝夜。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揹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鏽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腌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閒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孃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孃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閒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後,所以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面。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麼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箇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唸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