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四三十三章 眼中萬少年(第3頁)

 陳平安所到之處,曲徑通幽,依舊靈氣盎然,沒有半點讓人不適之感。

 於是陳平安又浪費了一張陽氣挑燈符。

 陳平安收穫寥寥,只有幾件龜裂厲害的山上器物,果然應該與孫道長一起遊歷才對。

 來到一座乾涸見底的池塘,枯葉殘敗。

 看樣子,若是水滿,應該是一處泉湧之地。

 陳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處的那些字跡,留字之人,必然是出入過一趟這座仙家遺址的人物。

 要麼是隱世高人為後人留下開門線索,要麼就只能是害怕魚兒太蠢,連魚餌都咬不住,無法上鉤。

 陳平安翻過欄杆,躍入池塘,那些枯葉入手即碎,並無玄妙。

 後山的水運靈氣,果然還是那棵青竹附近最為濃稠。

 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

 如果能夠像棋墩山當年被魏檗無比珍惜的那棵奮勇竹老祖宗,年復一年,開枝散葉,地底下竹鞭綿延,老子生兒子,兒子生孫子,便可以白白多出一座茂林修竹來。

 當然了,在陳平安眼中,落魄山什麼都缺。

 陳平安稍稍撮土,在指尖依舊迅速化作碎屑,飄散四方。

 關於北俱蘆洲那條濟瀆,陳平安知道的不算少。

 只是天底下更多的大瀆內幕、祠廟香火興衰、歷史變遷,還是所知甚少。

 只聽魏檗提及過,流霞洲曾經有一條東西向的入海大瀆,蜿蜒三萬裡,每逢山水相逢處,便會湧現出一撥撥聖賢、地仙。

 也有那扶搖洲的一條瀆水,被一條只以河字後綴的大水在某處決堤,奪大瀆入海口,從此殃及整條大瀆,短短三百年,一條大瀆便從此消失,這意味著那條大瀆的所有水神、河伯河婆,都會金身消散,而大瀆沿途神祇的敕封,禮儀規矩極其複雜,遠遠多於一個王朝君主敕封轄境內的山水神祇,據說需要向中土儒家學宮遞交文書。

 陳平安環顧四周,皆無動靜,便摘下養劍葫狠狠灌了一口,一鼓作氣,直接喝完養劍葫內所有靈水,然後心神沉浸,念頭小如芥子,巡遊水府。

 只見那水府門大開,竟是關也不關了。

 陳平安腳邊有一條幽綠溪水,從百骸各處,一條條水線逐漸匯聚,變作這條溪澗,緩緩流入水府那座水塘。

 那撥忙忙碌碌的綠衣小童們,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大駕光臨的某位最大功臣,一個個往來飛奔,興高采烈。

 這一幅畫面,看得陳平安有些心酸,攤上自己這麼個當家做主的,小傢伙估摸著是真窮怕了。

 陳平安又去山祠那邊看了看,其實水府當中,又有一條更加纖細的溪水,潺潺而流,去往山祠所在的關鍵竅穴,這股流水,由於水運精華都已截留在水府,便澄澈無色,再無那一縷縷幽綠色澤,這些濃稠似水的靈氣,到了山祠所在氣府之後,便開始滲入地面,如甘霖浸潤大地。

 陳平安一琢磨,便心神退出,不再在這座無寶可尋的府邸滯留,以一位陳道友該有的道行和腳步,一路飛奔,偷偷跑去了那棵極有可能是出自青神山的綠竹,手掌按住竹竿,輕輕一震,綠竹隨之輕輕搖晃起來,然後手持養劍葫,揮袖將那些剩下小半的竹葉凝聚水滴,全部收入養劍葫內。

 陳平安頗為自得。

 自己果然是撿漏的行家裡手。

 然後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開始爬上竹子,只是不曾想那些瞧著稚童都可以隨便掰斷的纖細竹枝,竟是輕易無法折下。

 陳平安望向遠處那座宮觀,

 黃師站在一處牆頭,已經打量這邊挺久了。

 “後知後覺”的陳平安便咧嘴一笑,揮了揮手。

 黃師一腳踏出,落回地面。

 真是一個想錢想瘋了、卻掙錢無門路的可憐蟲。

 沒了黃師的窺探,陳平安試了試彎曲竹枝,去摘下竹葉,以他當下該有的修為,也能勉強做到,便摘了一把又一把,塞入其中一隻斜挎包裹當中,硬生生靠著竹葉,將那乾癟異常的包裹給撐得鼓鼓囊囊。

 換了一處繼續打量遠處那抱竹之人的武夫黃師,看得佩服不已,這種人如果是那傳說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黃師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

 等到黃師真正離去,陳平安這才開始雙指併攏,閃電出手,砍斷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迅速收入咫尺物當中。

 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碧綠琉璃瓦和大塊青磚是真裝不下了,剛好用這些纖細竹枝來填滿那些縫隙。

 大功告成之後,咫尺物和方寸物,這下子是名副其實的滿滿當當了。

 陳平安抱著綠竹,就那麼待著,久久沒有滑到地面。

 依稀想起了年少時分,與兩人一起爬樹捕蟬的光景。

 一個是習慣了護著他的最要好朋友,一個是他習慣了護著的半個親人。

 那會兒,好像日子過得貧苦,卻年年月月,月月年年,無憂也無慮。

 陳平安嘆了口氣。

 收回思緒。

 很快遠處傳來一個調侃嗓音,“陳老哥?幹嘛呢?”

 陳平安轉頭望去,哈哈笑道:“上邊涼快,好看風景。”

 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面色微白,應該是受了不輕的傷勢。

 巨源,巨猿?

 天底下體型最龐大的猿猴,不正是搬山猿嗎?

 所以說這個名字就有點欠揍啊。

 狄元封不再多看這位腦子進水的黑袍老者,望向距離最近的那片宮觀建築,問道:“孫道長與黃兄弟收成如何?”

 陳平安笑道:“咱仨都不錯。”

 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個老傢伙,交錯而挎的兩個包裹,瞧著不是瓦片就是磚頭,怎的,老人家你著急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啊?

 可惜陳平安猜不到此人心聲。

 不然還真要發自肺腑地豎起大拇指,由衷讚歎一聲真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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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真人桓雲已經滿載而歸,一件符籙方寸物,已經裝滿。

 雲上城龍門境老供奉,也差不多心滿意足,揹著一個大行囊,手中還拎著兩個包裹,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氣。

 兩位老人碰頭後,站在一處閣樓頂層,俯瞰山門戰局。

 老供奉笑道:“好一場狗咬狗。”

 桓雲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修行路上,往往是一步慢,步步慢。

 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若是沒有自己護道,率先進入此地,一旦晚於北亭國小侯爺那撥人過橋。

 就一樣只能在下邊涉險搏殺了。

 只不過桓雲眼光獨到,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兩大修士的蛛絲馬跡,多半是仙子孫清,與掌律祖師武峮了。

 至於那位御風空中、手持古琴的年輕女修,先賢所斫之古琴,加上出手氣象,顯而易見,是那把“散雪”琴。

 只不過此琴當年是水龍宗一位元嬰女修的本命物,曾經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臨水廝殺,憑藉古琴和地利,竟是將一位同境老元嬰打得喘不過氣來。

 在如今那位水龍宗金丹女修手上,才發揮出古琴十之五六的獨門神通。

 老供奉輕聲問道:“接下來咱們是繞路去往那處藻井,悄悄離開?還是再去後山看一眼?”

 桓雲笑道:“我們是護道人,讓那兩個孩子做決定吧。我們只需要隱匿身形,不主動去趟渾水,此行應該無憂。”

 桓雲瞥了眼頭頂天幕,視線下移向遠處,是這座小天地的邊境線。

 白璧察覺到的異樣,這位老真人當然更早就已確認無誤。

 只不過入口藻井那邊,他偷偷埋藏有一道隱蔽符籙在地底下,只要符籙沒有出現差池,就意味著退路還在。

 而且此地雖然玄機重重,但是氣象似乎沒有半點汙穢邪祟,一絲煞氣也無,這便讓老真人放心不少。

 一地山水,山水氣象,是最難作假偽裝的。

 任你是元嬰境的山澤大妖,打造出一座花團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落在精於符籙一道的桓雲眼中,還是可以找出線索,早早察覺。

 浩然天下的道門,其實早先派系眾多,是百花齊放的大好光景。

 只是如今許多聲勢浩大的旁支,都已經香火凋零,不成氣候,或者乾脆就已經漸漸失傳。

 例如曾經最為鼎盛的中土道門劍仙一脈,那是真正的大氣象,那會兒的北俱蘆洲,哪怕劍修如雲,劍仙林立,可依舊不敢說自己佔據天下劍道氣運八分。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難纏鬼,道教劍仙便佔據一席之地,與劍修、賒刀人並稱於世,當時還沒有師刀房什麼事情,道教劍仙一脈,從來不以劍修自居。

 桓雲感慨道門變幻過後,看著山腳那些血肉橫飛的廝殺,又是唏噓不已。

 在老真人眼中,山門那邊拼了性命的爭奪機緣的,應該都是晚輩,孩子歲數。

 老真人沒來由想起一位詩家聖賢曾言,眼中萬少年,用意盡崎嶇。

 後世詩家讀至此句,便有箋註:崎嶇乃倜儻之反義,故而此語道破人情叵測,人心路徑之崎嶇,遠勝山深千里的險峻路途。

 桓雲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絲貪念和殺機,更是無可奈何。

 在那三教聖人眼中,誰不是他們眼中少年?

 桓雲突然說道:“你去護著他們去後世尋覓機緣,老夫去山腳勸勸架,少死幾個是幾個。”

 老供奉欲言又止。

 心思急轉,權衡過後,也明白了老真人良苦用心,便點了點頭。

 除非自己雲上城一行人速速離開,不然到時候山腳那邊的爛攤子,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位水龍宗嫡傳的話,將來水龍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就會從天而降,籠罩北亭國和芙蕖國。彩雀府,雲上城,一個都跑不掉。興許今天誰得利更多,承受更巨。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夠幫著陷入僵局的雙方順勢解圍,讓雙方坐下來商議出個過得去的方案,這便是桓雲一人掙下的香火情,水龍宗,彩雀府,北亭國侯府,都會認。

 桓雲遞出一張符籙,交給那位雲上城老供奉,笑道:“一有麻煩,祭出符籙,我會立即趕到。”

 龍門境老供奉收起符籙,一閃而逝。

 桓雲心情其實並不輕鬆,“這是去搗漿糊,當好好先生的,可別弄巧成拙,成了兩邊厭煩的攪屎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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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雲出馬且出手之後。

 兩邊不幫,又兩邊都幫,符籙齊出,總之盡力阻擋兩幫人繼續廝殺。

 與此同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山上機緣眾多,若是還算信得過他桓雲,大可以一起登山尋寶,何必在此廝殺,兩敗俱傷。

 原先亂戰形勢便如洶洶河水,驀然改道進入一座大湖,於是很快變得風平浪靜起來。

 尤其是桓雲喊上了五人,一起秘密商議。

 其中有北亭國小侯爺詹晴,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還有眾多山澤野修中最強勢的兩位領頭人物。

 如此一來,便商議出了一個拱橋兩邊各退一步的章程,當然詹晴和白璧這邊退讓更多,道理很簡單,只要一路廝殺下去,他們這方能夠活到最後的,興許就只有被迫選擇遠遁的金丹白璧。當然另外那邊,也註定活不下幾個,最多十個,運氣不好,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數。

 所以桓雲的出現,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不然誰都是騎虎難下的尷尬處境,只能是打爛對方的頭顱才能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