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七十五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第2頁)

 陳平安帶著兩位前輩進了那間廂房屋子,為他們倒了兩杯茶水。

 桌上有那把當年從老龍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劍仙,那件大有淵源的法袍金醴,以及一塊從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的玉牌。

 陳平安破天荒漲紅了臉,猶豫了半天,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納蘭夜行打破沉默,“陳公子,這是聘禮?”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伸出一隻乾枯手掌,遮在鼻下,笑了很久,這才好不容易收斂了笑意,輕聲道:“陳公子,哪有自己登門給聘禮的?”

 陳平安擺擺手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一定會找個媒人,心裡邊有人選了,這點規矩,我肯定還是懂的。但是我實在不熟悉劍氣長城的婚嫁禮儀,我在劍氣長城這邊又沒人可以詢問此事,只好喊來兩位前輩,幫著謀劃一番,我就怕這麼送東西,是不是禮送得輕了,或是會不會哪裡犯了忌諱,想要先與兩位前輩交個底,儘量自己不出錯,不讓寧府因為我而蒙羞。”

 白煉霜和納蘭夜行相視一笑,都沒有著急開口說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但是這些禮數事,我只能竭盡全力去做到不犯錯,盡力做好,周全些,可是跟寧姑娘求親一事,我陳平安一定會開口的,寧府,兩位前輩答應與不答應,都可以直說。姚家,會不會有意見,可以有,我也會聽,但是我陳平安自己想要要娶寧姚,這件事,沒得商量。不管誰來勸,說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對再好,都不成。”

 老嫗與納蘭夜行對視一眼,兩人依舊沒有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一邊,抱拳作揖,彎腰低頭,年輕人愧疚道:“我泥瓶巷陳平安,家中長輩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長輩,兩位都已經先後不在世,還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輩也無法找到。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其中一人,陪我一起來到劍氣長城,登門拜訪寧府、姚家。”

 納蘭夜行剛想要開口說話,被老嫗瞪了眼,他只得閉嘴。

 老嫗溫聲笑道:“陳公子,坐下說話。”

 陳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桿,規規矩矩坐在老嫗桌對面,哪怕故作鎮靜,依舊略顯侷促。

 老嫗指了指桌上劍與法袍,笑道:“陳公子可以說說看這兩物的來歷嗎?”

 陳平安趕緊點頭,將兩物根腳大致闡述一遍。

 一直沒有說話的納蘭夜行坐在兩人之間,喝了口茶水,見慣了風雨的老人,實則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陳平安自稱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階品秩的劍仙劍,是那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勘驗後,認為是一件仙兵了。

 一件最早只是法袍品秩的法袍金醴,靠著吃那劍氣長城極為陌生的金精銅錢,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納蘭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劍氣長城,即便是陳、董、齊這些大姓門第之間的子女婚嫁,能夠拿出一件半仙兵、仙兵作為聘禮或是彩禮,就已經是相當熱鬧的事情,而且一個比較尷尬的地方,在於這些屈指可數的半仙兵、仙兵,幾乎每一次大族嫡傳子弟的婚嫁,可能是隔個百年光陰,或是數百年歲月,就要現世一次,顛來倒去,反正就是這家到那家,哪家轉手到這家,往往就是在劍氣長城十餘個家族之間轉手,所以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對於這些,早已見怪不怪,意外不大,以前阿良在這邊的時候,還喜歡帶頭開賭場,領著一大幫吃了撐著沒事幹的光棍漢,押注婚嫁雙方的聘禮、彩禮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是純粹武夫,法袍金醴於你而言,比較雞肋,將此物當作聘禮,其實很合適。”

 納蘭夜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可你既然答應小姐要當劍仙,為何還要將一把仙兵品秩的劍仙,送出去?怎麼,是想著反正送給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總歸還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寧府好說話,姚家可未必讓你遂了心願,小心到時候這輩子往後再見到這把劍仙,就只是城頭上姚家俊彥出劍了。”

 老嫗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納蘭老狗,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納蘭夜行這一次竟是沒有半點退讓,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寧府老僕,老爺小時候,我就守著老爺和斬龍臺,老爺走了,我就護著小姐和斬龍臺,說句不要臉的,我就是小姐的半個長輩,所以在這間屋子裡談事情,我怎麼就沒資格開口了?你白煉霜就算出拳攔阻,我大不了就一邊躲一邊說,有什麼說什麼,今天出了屋子之後,我再多說一個字,就算我納蘭夜行為老不尊。”

 老嫗氣得就要出拳。

 陳平安趕緊勸架,“白嬤嬤,讓納蘭爺爺說,這對晚輩來說,是好事。”

 她轉頭對老人道:“納蘭夜行,接下來你每說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納蘭夜行開始喝茶。

 陳平安緩緩說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給自己心愛之人,我覺得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這法袍金醴,為了提升品秩,代價不小,但我沒有猶豫,更不會後悔。寧姚穿在身上,即便將來再有廝殺,我便能夠放心許多。我就只是這麼想的。至於劍仙,陪伴我多年遊歷,說沒有感情,肯定騙人,一把仙兵,價值高低,說是不清楚,說什麼不在乎,更是我自己都不信的欺心言語,可是相較於寧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舊沒法比。關於送不送劍仙,我不是在感情之外,沒有那權衡利弊,有的,若是在我手上,能夠在下一場大戰,更能護住寧姚,我就不送了,我不會為了面子,只是為了證明一個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這樣不輸任何豪閥門庭的聘禮,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年幼時,獨自一人,活到少年歲月,之後孑然一身,遠遊多年,我陳平安很清楚,什麼時候可以當善財童子,什麼事情必須精打細算,什麼時候可以感情用事,什麼事情必須謹慎小心。”

 陳平安笑道:“事事都想過了,能夠保證我與寧姚未來相對安穩的前提下,同時可以儘量讓自己、也讓寧姚臉面有光,就可以安心去做,在這期間,他人言語與眼光,沒那麼重要。不是年少無知,覺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對這個世界的風俗、規矩,都思量過了,還是這般選擇,就是問心無愧,此後種種為之付出的代價,再承受起來,勞力而已,不勞心。”

 陳平安眼神清澈,言語與心境,愈發沉穩,“若是十年前,我說同樣的言語,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未經人事苦難打熬的少年,才會只覺得喜歡誰,萬事不管便是真心喜歡,便是本事。但是十年之後,我修行修心都無耽誤,走過三洲之地千萬裡的山河,再來說此話,是家中再無長輩諄諄教導的陳平安,自己長大了,知道了道理,已經證明了我能夠照顧好自己,那就可以嘗試著開始去照顧心愛女子。”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自小多慮,喜歡一個人躲起來,權衡利害得失,觀察他人人心。唯獨在寧姚一事上,我從見到她第一面起,就不會多想,這件事,我也覺得沒道理可講。不然當年一個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麼會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喜歡好像高在天邊的寧姑娘?後來還敢打著送劍的幌子,來倒懸山找寧姚?這一次敢敲開寧府的大門,見到了寧姚不心虛,見到了兩位前輩,敢無愧。”

 老嫗點點頭,“話說到這份上,足夠了,我這個糟老婆子,不用再嘮叨什麼了。”

 她望向納蘭夜行。

 納蘭夜行本想閉嘴,不曾想老嫗似乎眼中有話,納蘭夜行這才斟酌一番,說道:“話是不錯,但是以後做得如何,我和白煉霜,會盯著,總不能讓小姐受委半點屈了。”

 陳平安苦笑道:“大事上,兩位前輩只管盯得嚴實些,只是一些個類似寧府散步的尋常小事,還懇請前輩們放過晚輩一馬。”

 白煉霜指了指身邊老者,“主要是某人練劍練廢了,成天無事可做。”

 納蘭夜行咳嗽一聲,提起空杯喝茶,有模有樣飲茶一口後,起身道:“就不打攪陳公子修行了。”

 老嫗突然問道:“容我冒昧問一句,不知道陳公子心中的提親媒人,是誰?”

 陳平安輕聲道:“是城頭上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但是晚輩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老大劍仙願不願意。”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

 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個老大劍仙綽號的老神仙,好像從劍氣長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頭上,雷打不動,便是陳家自家得意子孫的婚嫁大事,或是陳氏劍仙隕落後的喪葬,陳清都從來不曾走下城頭,萬年以來,就沒有破例。歷代陳氏子孫,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煉霜開懷笑道:“若是此事果真能成,說是天大面子都不為過了。”

 陳平安無奈道:“晚輩只能說盡量死皮賴臉求著老大劍仙,半點把握都沒有的,所以懇請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莫要因此就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時候晚輩裡外不是人,就真要沒臉皮待在寧府了。”

 納蘭夜行笑道:“敢這麼想,就比同齡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煉霜冷笑道:“納蘭老狗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納蘭夜行笑道:“過獎過獎。”

 白煉霜對陳平安笑道:“聽聽,這是人話嗎?所以陳公子以後,到了納蘭夜行這邊,不用有任何負擔,一個練劍廢了的老東西,關於隱匿潛行一事,還是有點芝麻大小的本事,陳公子不妨賣他一個面子,讓納蘭夜行教一點僅剩的拿手活計。”

 納蘭夜行氣笑道:“白煉霜,你就可勁兒糟踐一位玉璞境劍修吧,我敢反駁半句,就算納蘭夜行小家子氣。”

 陳平安覺得這話說得大有學問,以後自己可以學學看。

 兩位前輩走後。

 陳平安送到了小宅門口。

 陳平安沒有返回院子,就站在門口原地,轉頭望向某處。

 等了半天,這才有人緩緩走出,陳平安走向前去,笑道:“這麼巧?我一出門,你就修行完畢,散步到這邊了。”

 寧姚點頭道:“就是這麼巧。”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就一起幫個忙,看看廂房窗紙有沒有被小蟊賊撞破。”

 寧姚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道:“你在說什麼?寧府哪來的蟊賊,眼花了吧?不過真要偷走什麼,你得賠的。”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好厲害的蟊賊,別的什麼都不偷。”

 寧姚惱羞瞪眼道:“陳平安!你再這麼油腔滑調!”

 陳平安輕輕抱住她,悄悄說道:“寧姚就是陳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寧姚剛要微微用力掙脫,卻發現他已經鬆開了手,後退一步。

 寧姚就更加生氣。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你那些朋友,又來了,這次比較過分,故意偷摸過來的。”

 寧姚稍稍心靜,便瞬間察覺到蛛絲馬跡。

 寧姚轉頭,“出來!”

 一個蹲在風水石那邊的胖子紋絲不動,雙手捻符,但是他身後開出一朵花來,是那董畫符,疊嶂,陳三秋。

 碰了頭,寧姚板著臉,陳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斬龍臺那邊,都沒登山去涼亭那邊坐下。

 董畫符和疊嶂約好了要在這邊切磋劍術。

 晏胖子笑眯眯告訴陳平安,說咱們這些人,切磋起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血光四濺,千萬別害怕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自己就算害怕,也會假裝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