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第2頁)

 那天戰場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瀕死劍仙的頭顱,站在兩道劍氣洪流不遠處,先將這位劍仙的身世根腳、在蠻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仰止將那劍仙血肉剝離殆盡,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緊接著剮出一顆金丹,寸寸消磨,又將那元嬰一點點絞殺,最後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劍仙魂魄。

 在仰止現身之後。

 隱官一脈的飛劍便傳訊劍氣長城各處,並且是那把篆刻“隱官”的飛劍。

 不許任何劍仙、劍修擅自問劍仰止。

 後來數位大劍仙私底下飛劍傳訊避暑行宮,詢問能否劍陣依舊,但是准許他們合力打斷那仰止的舉動。

 隱官一脈的飛劍回信,依舊是不準大劍仙私自出手,小心黃鸞在內的巔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這場手段更加明顯的埋伏,極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講究了,稍稍靠後,這個稍稍靠後,極有可能就可以賺取一兩位劍氣長城大劍仙的性命。

 一旦戰事蔓延開來,雙方最頂尖的戰力紛紛入場,無論雙方折損如何,都會極快推進這場戰事的進程。

 納蘭燒葦,嶽青,姚連雲在內,都忍住了不出劍,但是人人心中積鬱,註定不會少。

 連嶽青都罵了一句娘。

 姚連雲更是臉色陰沉。

 在這之前,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氣爽的,次次出劍,極其酣暢淋漓,可謂神完氣足。

 最大的問題,在於劍仙們聽從隱官一脈調令。

 但是有一撥年輕劍修卻悲憤欲絕,反而比劍仙率先出劍,一時間數十把飛劍,問劍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數位大劍仙立即出手攔阻,說不定立即就會有一百多把本命飛劍,齊齊掠向那頭大妖,一旦如此,只會有更多飛劍跟上,到時候整座劍陣,極有可能就會隨之出現分流。

 而那仰止的應對,更是充滿了意外,見那幾位大劍仙阻斷了後續問劍後,非但沒有打爛任何一把近身飛劍,然後隨手駕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頭劍修飛劍,近了那位下場慘絕人寰的劍仙,好似故意讓這位臨終劍仙與那些年輕劍修打個照面,最後她再將那三十九把飛劍一一拋還給城頭,任由它們安然返回劍陣當中。

 仰止最後震碎手中劍仙殘餘魂魄,大笑道:“好一個劍氣長城,好一個殺力通天的劍仙,人人見死不救,輪到一群小小劍修,拼了性命不要,都願意出劍來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後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後,劍氣長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隱官蕭愻叛逃劍氣長城,出拳重傷左右,似乎更加複雜。

 隱官一脈對於城頭之上,原本已經愈發順暢的指揮調度,逐漸出現了這裡一點、那邊一處的稍稍凝滯。

 劍氣長城之上,私底下出現了一個發自肺腑的悲憤說法。

 “又不用你隱官大人涉險,不用你死,為何不救?!我們劍修自己願死,為何不肯?”

 隨後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論。

 “今日那劍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顧,也要在蠻荒天下腹地出劍殺敵,尚且不救,以後蠻荒天下蟻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個陷阱,隱官大人又會救哪個劍修?”

 “連那頭大妖尚且敬重出劍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們的自家人,如此冷酷無情,處處算計事事算計,這樣的隱官,當真有益於劍氣長城?當真比得上前任隱官的所作所為,最少後者在叛變之前,還敢親身陷陣,一場場大戰,斬殺妖族,不計其數!”

 有了這些浮出水面的說法,便意味著肯定藏著更多的念頭與想法,藏在人心水深處。

 陳平安走回大堂外,剛好宋高元、曹袞和玄參三人從城頭收劍返回,接下去就該輪到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劍修,去城頭出劍。

 宋高元和曹袞都臉色鬱郁。

 玄參相對年紀最小,反而是最看得開的一個劍修,還有點笑臉,說道:“隱官大人,我勸羅真意三人暫時別去城頭了,一來會被孤立,很多時候,反而會被其他劍修爭搶戰場,咱們出劍效果幾乎沒有,再者他們雖然沒說我們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隱官大人,可沒什麼好話,也沒有半點需要忌諱的意思。”

 最早兩撥去往城頭殺妖的隱官一脈劍修,大多負傷而返,此次玄參三人卻安然無恙,毫髮無損。

 羅真意三人站在門口那邊,眼神詢問年輕隱官。

 去不去,還是隱官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轉頭說道:“去還是要去的。”

 羅真意點了點頭,與其餘兩位劍修御劍離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袞神色萎靡,“我們半點不辛苦。”

 陳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袞笑容牽強,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無奈道:“又不能敞開了與所有人說,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與我們的買賣,已經大不相同,我們有希望將這場戰事拉長,足可讓蠻荒天下耗費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巔峰大妖都要個個肉疼。我們推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點點勝利希望,豈可因為仰止的那點下作伎倆,就功虧一簣。”

 玄參悶悶不樂道:“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

 曹袞點頭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們這是亂用聖人言語,何況又不是什麼寬慰人心的話。”

 陳平安笑道:“不談聖人本義,只說用在此時此地,別有韻味。”

 極少說話的愁苗劍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實是事實,終究卻非真相,如此一來最難講理。”

 許多爭執不休的吵架,不在於一方極端無理一方極端佔理,而在於各有其理,各有多少與對錯。

 林君璧問道:“此局能解?”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何解?”

 “先認定其無解。”

 眾人皆啞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龐元濟返回落座後。

 陳平安就以心聲與三人言語,愁苗劍仙,林君璧,龐元濟。

 愁苗劍仙直接拒絕了。

 龐元濟則鬱悶不已,懶得多說一個字。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頭飛昇境大妖,為何要將這樁天大奇功,分攤到我們三人頭上?”

 陳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勞在我一人,如今誰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對了,等到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們,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結隊,來避暑行宮外邊嚷嚷的時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劍仙,負責登城,拎出那顆大妖頭顱,還禮蠻荒天下。”

 龐元濟說道:“早知道我就應該答應喝酒,醉死在外邊了。”

 郭竹酒不知道師父與誰在嘀咕些什麼。

 應該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後低頭看著桌上歸她保管的兩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搖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硯咫尺物,是一方夔龍紋蟲蛀硯臺。刻有鑑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至於那把寶光流轉的團扇,上邊字寫得也挺秀氣:金漣漣,玉團團。老痴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師父私底下偷偷與她說了,只要攢了些戰功,這兩件寶物,咱們師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頭說道:“綠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問道:“如果是陳三秋懷裡揣過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陳三秋想要見著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宮的牆壁撞爛,以此開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額頭,得意洋洋道:“我這鐵頭功,可了不得,師父都比不了。”

 陳平安笑道:“不想比這個,記住,這不是什麼師門絕學,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郭竹酒點頭道:“大師姐的那套瘋魔劍法,加上我這門絕學,以後都可以發揚光大!”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凝視著地上那幅畫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腦闊兒,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陸芝是不是應該快要返回倒懸山了?”

 林君璧點頭道:“不出意外,應該與邵雲巖在今天返回。”

 陳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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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幡齋。

 米裕對待翻賬查賬一事,一絲不苟,十分專注。

 這其實不是米裕所擅長的,說句難聽的,經過晏溟、納蘭彩煥之手的賬本,如果他們倆真想要假公濟私,米裕能夠找出紕漏來,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年輕隱官看過了,然後讓死記硬背了的米裕過來捎話。所以納蘭彩煥與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夠相互掣肘,米裕不過是那位年輕隱官安插在春幡齋的釘子,做做樣子罷了,納蘭彩煥看待米裕,無非是第二個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劍仙高魁,與那年輕隱官沾了關係的,對她都沒安好心。

 只是米裕經常會遇到疑難癥結,就詢問晏溟其中關鍵訣竅。

 晏溟對米裕觀感極差,只能算是有一說一,好臉色是絕對沒有的。

 劍氣長城,但凡有點志向的,無論境界是不是劍仙,無論年紀大小,對這位喜好醉臥雲霞的米劍仙,印象都好不到哪裡去。

 米裕竟然問了三次過後,還有以後再問三十次的架勢。

 這讓納蘭彩煥愈發覺得眼前這米裕有些陌生了。

 納蘭彩煥也懶得與米裕遮掩什麼,直截了當問道:“米裕,你腦子抽筋了?”

 結果米裕來了一句,“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納蘭彩煥也沒什麼客氣話,道:“米裕,你真不適合算賬,就別耽誤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別說邵雲巖如今不在倒懸山,就算他在春幡齋,邵雲巖終究是外鄉劍仙,我們這邊如果沒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個春幡齋一位劍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隨口說出的噁心言語,其實道理是有點的。”

 米裕好奇問道:“哪句?”

 晏溟說道:“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米裕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此語得自晏家鋪子的某把扇面題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邊,是順便,主要還是摺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動”,讓米裕一見傾心。摺扇一面文字正經,一面措辭婉約,讓米裕覺得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鋪子那邊也賣扇面題款的刻印冊子,價格還不低。

 房間內,還有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外人。

 春幡齋邵雲巖的嫡傳弟子,韋文龍,一位術算天才。

 相較於屋內三位外人,韋文龍十分拘謹。

 他只有獨自一人,枯坐賬房,面對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賬本,才會如魚得水。

 說到底,韋文龍就是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此生好友,註定唯有數字、神仙錢兩物。

 錢糧、理財一事,自古被視為賤業,戶部官員甚至會被譏諷為“濁官”,其實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個不是大道無望、破不開各自瓶頸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