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兒臣告退(第2頁)
子鄴嘴唇微動,譚聞秋卻微笑道:“子鄴,聽母后說完。”
他就如年少時一樣安靜地看著她,就像回到了兒時的午後,歸入了短暫的安寧。
“尋常人家的母子,也是在這個時候分別的。六十多歲,已然半隻腳踏進了墳墓,四十多歲,也該操持好家業,做好送走長輩的準備。”譚聞秋眼中也有水光,“你明事理,有才幹,長成了我期望中的樣子,然操持家業並不容易,甚至可以說難如登天,你的苦母后都知道,母后只是難過沒能幫你更多,反倒成了你的拖累,讓你為難……”
她一開始就知道,那位殿下放開對她的壓制是為了什麼,也知道子鄴要見她是為了說什麼,做什麼。
譚聞秋接受了自己的命,坦然地決定赴死,甚至不需要子鄴去勸。
“您從不是拖累。”子鄴艱澀道,“母后是我的支柱。”
他幾乎要說不下去話,喉嚨澀痛,他停頓了很久很久才道:“我只難過聚少離多,自一十一歲後,就再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與母后說話。我恨自己無能為力,看著母后痛苦,卻不能幫您一把。”
“你這不是已經在幫母后了嗎?”譚聞秋慈愛道。
“您為什麼不問,以後‘天下人’將如何?”子鄴忍不住道。
“是我疏忽,竟沒有給你說話的機會,讓你把想說的說完。我知道你是要安慰我,我也知道你是要給我承諾,我同樣知道你所有的話都必然出自真心。”譚聞秋笑得釋懷,“我的孩子我瞭解,所以我根本無需再問。天下人如何,我兒心中必有籌謀。既是籌謀,事成之前,無需講與我聽。”
“……是。”子鄴道。
“你不要在在我面前說自我責備的話,在心裡責備自己也不可以。”譚聞秋道,“我知道你已經用盡全力,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能的太子,一個踐行聖人之道的……人。”
“我不是……”他剛說出這三個字,就想到母親剛剛讓他不要自我責備,於是就止住了話頭,抿住唇。
“對自己好一點,妖的身體很厲害,我知道,但是你要記得休息,也要好好吃飯,母后希望你永遠都好好的。”譚聞秋道。
子鄴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
“你走吧。”譚聞秋最後撫摸了一下他的臉。
“我不想走,讓我陪著您吧。”子鄴啞著嗓子道。
“不行。”譚聞秋溫柔而堅決地道,“我不想你太難過,你走吧,回去休息,司靈一部不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嗎?”
“起碼讓我盡最後一份孝心。”子鄴握住她乾枯的手。
()“雖說父母離世大多都是孩子陪在身邊,但是我並不希-->>
望你看著我走,原諒母后的自私。”譚聞秋動作輕緩地將子鄴扶起,讓他站直,“不要跪拜我,要祝福我。”
子鄴與殿下交易讓她意識消散換得解脫,如果再讓子鄴親眼看她“離世”,這太殘酷了,幾乎變相等同於讓子鄴弒母。
即便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即便譚聞秋也平靜接受,這個結果是他們雙方都想看到的……可是譚聞秋還是不想讓子鄴產生一絲一毫的心結,讓他從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是。”子鄴後退三步,與譚聞秋拉開了一小段距離,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的面龐。
他躬身行了個常禮,就如很久之前他和母親每次見面每次分別那樣,低聲道:“兒臣,告退。”
子鄴慢慢轉身,眼中尚有茫然,袖中的手指尚有顫動。
他推開硃紅色的殿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今日是個大晴天,天空中烈日高懸。
金色的耀揚照在他的身上,溫暖的感覺撒遍全身,他感受到了陽光的照耀,還有身後溫和而慈祥的注視,遙遠但長久。
他忽然止住了顫抖,垂下頭,闔上了眼簾。
待他再度抬頭,眼中的茫然也消失不見,深黑的眼瞳彷彿古井深潭,一如既往,永恆不變,方才的漣漪似乎只是錯覺。
子鄴邁步離去,譚聞秋凝望著他的背影,像目送幼鳥起飛的雀。他正在遠去,她仍在牢籠。
“別傷害子鄴,他是為了我才如此,現在我就要死了。”譚聞秋閉上眼,喃喃低語,“你奪走了我的一切,我在意的已經消散,我執著的,尚未有定論,只有子鄴,是我現今唯一的執念。你放過他吧,就當放過你自己。”
那出現在她腦海中的聲音道:“我答應,你就消失?虛無飄渺的承諾沒有任何用處,你就不怕我說謊嗎?”
“你可以說謊,”譚聞秋悵然道,“就當是讓我心安一些……”
停了片刻,那聲音道:“好。”
隨著這聲“好”,寶座之上,譚聞秋的身體慢慢軟倒。
花白的頭髮一絲一縷地變回黑色,滿是溝壑與老年斑的面龐被撫平了,膚色白皙而紅潤,充滿了生命力,乾枯皮肉鬆垮的手逐漸血肉充盈,渾濁的眼睛恢復透亮……
歲月的痕跡從她身上剝離,如同時間倒流,她重回年輕。
譚聞秋又一次醒來了,她終於完全掌控了這具軀體。
她想要暢快地仰天大笑……可不知為何,她只是扯了一下嘴角,沒有大笑出聲。
她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問子鄴,比如那鎏金飛矢……此物已經損壞,保存在庫房中成了廢品,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把它修好了。
不,說不定沒有修好,這也是子鄴的謊言。
可是譚聞秋不敢去賭。
她該把子鄴叫回來,審問他,懲罰他,與另一個譚聞秋的約定當然可以隨時作廢。
她萬分惱怒,這種惱怒更
多的是來源於子鄴和另一個“她”的共性。
他們憑什麼一致認為,人會贏?“她”憑什麼覺得,子鄴能在她手裡翻出水花?
從前無知無覺時也就罷了,現在子鄴已經暴露了自己,他就算不能被殺死,總可以被監視囚禁……
譚聞秋思考著,權衡著。
可是直到角落裡被封進冰塊中的柳懷信要被凍得去世,她也沒把子鄴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