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山玉 作品

第 320 章 我們的敵人到底是第章 第章 第章

    山寺中暴雨不歇,水流沖刷地面,關上門後,屋中仍舊能聽見還未遠去的雨聲。
 

    梅良玉在看見公孫羲的那瞬間,所有記憶瘋湧而來,悲歡喜怒的情緒一起湧上,讓他喉頭哽咽,艱澀頓住,像是有鋒利的刀刃上下剮蹭著,腥甜的血水涓流著被嚥下去,讓他張開嘴卻沒法發出任何聲響。
 

    少年極黑的眼瞳映照著女人關心不解的面龐,他捂著咽喉跪倒在地,耳鳴聲拉長,讓他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只能看見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焦急詢問自己如何。
 

    遠處的父親快步走來,和兄長一起半跪在地伸手扶他。
 

    滔天恨意和壓在心底的毀滅欲猛地爆發,勢不可當,叫囂著不死不休。
 

    少年在暴雨中暈倒在地,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間他的家人輪流堅守床邊等待著他的甦醒。
 

    那些破碎的記憶在梅良玉看見母親那瞬間全都變得完整又清楚,哪怕過去了三天三夜,他都還能想起許多日常生活中的瑣事。
 

    曾經日常裡的點點滴滴,卻總有結束的那天,因為他們不會再擁有新的回憶了。
 

    第四天夜裡,雨勢漸變,濛濛細雨和山中夜霧纏綿,涼意入骨。
 

    梅良玉躺在床上,能聞到屋中熟悉的薰香味,守在床邊的女人朝屏風後的人影看去,語氣抱怨:“哥哥。”
 

    一幅金絲繡梅圖的屏風隔斷寢屋,火燭的光亮顯得屏風上的紋路精緻無比,也映照出男人挺拔身姿,單單是一道男人單手提刀的剪影,就能感受到那凌厲的氣勁。
 

    “南水州的鬼道術士為何非要綁阿離?”屏風後的男人低聲問道。
 

    公孫羲站起身道:“南水州的劉、李兩族不過是受了南宮家的挑撥,想要綁阿離威脅我,沒有別的原因。”
 

    她似乎不想聊這件事,想要上前,卻又頓住,站在原地望著屏風後的身影說:“你出現在南水州的事我讓人壓下去了,若是讓他們發現你沒死,燕王不會善罷甘休的,哥哥,你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
 

    公孫乞聽笑了:“綁阿離的人就從我眼前走過去,我還能當看不見?”
 

    “你不要出手……”公孫羲話還沒說完,就被兄長淡聲打斷,“你管不著我。”
 

    公孫羲深吸一口氣,斂了情緒,蹙眉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公孫乞無動於衷:“隔著屏風,你看不到我。”
 

    公孫羲:“你來這一趟非要氣我?!”
 

    屏風後的人似乎極為短暫地笑了聲,而後道:“我再問你一次,跟我離開燕國。”
 

    說是詢問,最後卻是命令。
 

    自從他離開燕都後,每年都要問一次,可惜他固執的妹妹總是拒絕。
 

    公孫羲瞪著屏風後的人說:“不走,要走你自己走,你最好快點離開燕國,去再也聽不見燕國二字的地方。”
 

    公孫乞微一揚首道:“行。”
 

    他剛要轉身離去,卻聽女人幽幽的聲音響起:“哥哥,你曾是燕國的將軍,你曾看著那麼多人去送死,看著自己的部下、朋友們死在敵人的刀下,他們是為了燕國而戰,為了燕國而死,你卻要拋棄他們守護的燕國嗎?
 

    屋中安靜片刻後,傳來男人冷沉的聲音:“公孫羲,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欠趙太后的已經結束了,我們更不欠燕國。
 

    公孫羲說:“不止是太后救過我的命,燕國的戰士也救過,所以該我還他們的。
 

    公孫乞壓下眉頭:“我也救過你的命,照你這麼說,你不也得還我的?
 

    “哥哥,我會還你的。”公孫羲嘆氣道。
 

    公孫乞卻已轉身離去。
 

    寢屋內再次恢復安靜。床上躺著的少年仍舊在裝睡,方才兩人的對話,每一句他都能提前猜到,記憶裡同樣的時間和場景,都在此時完美復刻。
 

    梅良玉逐漸分不清現實與回憶。
 

    公孫羲在床邊坐下,撥弄桌案上的水杯,頭也沒回道:“你又偷聽我和哥哥的談話。”
 

    從陰影中走出的男人一頭墨髮隨意披散在白色衣袍上,卻不顯凌亂,反而卸掉了自身鳳眼的凌厲與攻擊性,讓他變得溫順柔和。
 

    東蘭巽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下鼻子,開口時也忍不住笑:“我以前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看你們說悄悄話的時候沒少吃醋,這習慣是改不掉了。”
 

    公孫羲沒好氣道:“是吃醋的習慣改不掉,還是偷聽的習慣改不掉?”
 

    東蘭巽走到她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都改不掉。”
 

    公孫羲沒有抬頭,繼續收拾凌亂的桌面,聽身邊的人輕聲道:“你每次都故意說那種話,好讓他對你心死離開燕國,徹底放下對燕國的牽掛,可無論你怎麼說,他還是會記掛著你這個妹妹。”
 

    “對他來說,在這世上,他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公孫羲垂眸沉默不語。
 

    從小時候開始,就只有他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太后的嚴厲讓她無法生出對母親的期待和嚮往,只有感恩與回報,剩下的喜怒悲歡,都只敢和兄長傾訴表露。
 

    後來她有了愛人,孩子,與這個世界有了新的聯繫。
 

    公孫乞也曾有過新的家人,他的妻子、女兒,他擁有過,卻也失去了。
 

    到最後,只剩下血脈相連的妹妹。
 

    “哥哥不欠燕國,是燕國欠他的。”公孫羲轉身抱住東蘭巽的腰,將頭埋在他腰間悶聲說,“他不需要為了燕國再付出什麼,也不用勉強為了我而留下,我想他離燕國遠遠的,我要所有人都沒法打擾他。”
 

    她緩緩收緊手臂,剩下的話模糊卻又清晰:“那些追逐異火的人也不行。”
 

    東蘭巽手掌輕釦著她的後腦,彎腰將女人擁入懷中。
 

    “機關家這邊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若是再多一些時間,也許阿離會做得更好。”男人輕聲說,“阿離從六歲開始,就一直在與千機之心磨合,每日每夜地調轉機關靈球,破解萬法。”
 

    “千機之心本是由公輸家族留下來的至寶,每一任公輸家主都會將自己的行氣神魂注入其中,這些行氣神魂,包含了當時已知的所有機關術,公輸家以此來餵養千機之心,讓它在保存歷代機關術的同時,也擁有自己創造機關術的能力。”
 

    天下萬法無時無刻都在變動,機關家必須在變動中尋找新的術,若是原地不動,結局只會滅亡。”
 

    術是氣的具象,而機關術是,異火也是。”
 

    東蘭巽聽見女人平緩的呼吸,知道她又聽睡著了,眼裡劃過無奈笑意,環住女人的動作越發溫柔。
 

    他小心翼翼地將女人攔腰抱起,帶去隔間榻上休息。
 

    一會後,東蘭巽又走了回來,他在床邊坐下,看向躺在陰影中裝睡的少年,語氣隨和:“阿離,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不用再裝睡了。”
 

    少年眼皮輕輕顫動,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緩緩轉動眼珠朝坐在床邊的男人看去。
 

    明明已經昏迷好幾天,可一醒來,少年眼中仍舊滿是猙獰的血絲。
 

    見少年睜開眼,東蘭巽不由悶笑聲,同時伸手去探他額頭:“已經退燒了,還有哪裡難受?”
 

    說著又去給他倒水。
 

    梅良玉撐著手坐起身,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人。
 

    東蘭巽倒水的同時不忘提醒他:“山中寒涼,穿好衣裳。”
 

    是發燒了嗎?梅良玉已經記不清了,他記不得當年在山寺中的自己是否也曾暈倒過這麼多天,似乎是有的,可記憶又變得模糊。
 

    他聽見自己啞著嗓子開口詢問:“那些鬼道術士綁走我,是為了異火嗎?他們想試探舅舅是不是真的死了,也想要試探機關家的千機之心在誰身上,母親剛才騙了舅舅,南水的劉、李兩族不是受了南宮家的挑撥,而是水舟的人想要借這兩族的手來試探爹爹。”
 

    ……是這樣嗎?
 

    梅良玉大腦中無數回憶飛閃,頭痛欲裂。
 

    東蘭巽表情微詫,似乎沒有想到少年會說出這些話。
 

    “阿離,你舅舅的身份是十分危險的秘密,即使你知道了,也不可以隨意往外說,你要當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東蘭巽將水杯遞給少年,又起身為他披上外衣,“前兩個問題你不用擔心,他們不會知道的,最後一個可不要告訴你母親,免得讓她擔心。”
 

    “……為什麼?”少年目光怔怔地望著男人。
 

    “她要擔心的事情太多,讓自己過得太累了,爹爹想讓她過得輕鬆些。何況爹爹自小在太乙長大,無論發生什麼,都該由我去面對,而不是交給你母親。”東蘭巽笑著說,“阿離,南水州這事後,他們會認為千機之心還在我身上,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別讓他們看出端倪來。”
 

    他伸手點中少年的眉心,一縷金光從他指尖溢出,化作一顆泛著黑光的圓球,黑白的光影像是黑暗與光明互相糾纏激烈搏鬥,偶爾洩出幾縷黑白光芒。
 

    少年眼中倒映出千機之心的模樣,又是一波記憶洶湧而來。
 

    東蘭巽對少年說:“以防萬一,那些危險的、不能被窺探的記憶,我會幫你放進千機之心裡,阿離,當你想起來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少年的目光追隨著千機之心,變得空洞呆愣。
 

    東蘭巽伸手護住他的頭,俯身與他額頭相觸,閉上眼的瞬間,掩去一切情緒,只低聲道了句:“抱歉,阿離。
 

    梅良玉感覺自己陷入了長久的沉睡中。
 

    睡夢中有咕嚕的水聲,他正在深海中不斷往下墜落,視野模糊時,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帶著他往海上游去。
 

    “爹爹!阿離!”兄長的喊聲伴隨著水花聲響起。
 

    父親爽朗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他朝岸上走去:“阿離,怎麼突然溺水了?”
 

    少年上岸後坐在沙地,單手捂著喉嚨咳水,一手從身後摸出一朵從海中帶出來的紅珊瑚遞出去:“因為我去撿了珊瑚,不小心被捲入旋渦裡。”
 

    著急的兄長趕過來看見這幕愣住,隨後摸了摸鼻子,也從衣袖中拿出一株紅珊瑚。
 

    那是他們約定好了給母親帶回去的禮物。
 

    三人後方是□□的五行之氣,是機關島內最危險的深淵之海,烏壓壓的黑雲與洶湧的浪潮就在不遠處,可兄弟二人此刻卻無所畏懼。
 

    東蘭巽安頓好兩個孩子,將他們帶到巨大的礁石旁,遮擋深淵之海的風浪,對二人說:“爹爹還要下海一趟,等你們休息好再下去。”
 

    少年抹了把臉,仰著腦袋問父親:“爹爹,你手裡拿著的是浮屠塔碎片嗎?”
 

    “被你看出來了,阿離真聰明。”東蘭巽彎腰摸了摸小兒子的頭,笑道,“不過你們要為爹爹保密,不管是外面的人,還是太乙的人,以及你們的母親,都不知道我手裡有這等寶物。”
 

    大兒子皺起眉頭說:“爹爹,這碎片很危險,如果讓人集齊了七片,就能解除不戰誓約。”
 

    東蘭巽說:“正因為太危險了,所以才要藏起來。”
 

    他將浮屠塔碎片攤開在掌心遞到兩個孩子眼前,半圓形狀的碧綠碎片色澤通透,看起來十分輕薄,只有邊緣像是沾染了些許苔蘚,表面有凹痕,那些凹痕連接起來像是奇怪的咒文字符。
 

    梅良玉這才想起來,七塊浮屠塔碎片並非全都長一樣。
 

    在父親手中的這一片,除了半圓的形狀相似外,凹痕上的字符咒紋都不同。
 

    少年大腦忽然變得空白,臉上出現茫然之色。
 

    奇怪……難道除了父親手裡的浮屠塔碎片外,我還看過其他的碎片嗎?
 

    梅良玉再次感覺到頭疼,記憶變得混亂,他想起了很多,卻也忘記了很多。
 

    少年聽見兄長問道:“爹爹,你要把碎片藏進海里嗎?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將來我們又需要它怎麼辦?”
 

    “那就靠你們再找回來。”東蘭巽哈哈笑道,“所以我教你們找海眼座標的時候,要更認真聽才行。”
 

    大兒子搖頭道:“那爹爹還是教阿離吧,我對機關術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東蘭巽轉而去逗小兒子:“阿離,你聽見了,哥哥偷懶,只好把這事交給你了。”
 

    少年卻皺緊眉頭:“為什麼一定要藏進海里?”
 

    “因為在海水中,我們的優勢比敵人更大。”東蘭巽俯身與少年對視,耐心解釋,“海里有他們需要的東西,但只有我們才能找到。”
 

    少年問:“是碎片嗎?”
 

    東蘭巽搖搖頭,轉身朝後方的深淵之海看去,輕聲道:“是海火。”
 

    少年隨著父親再次潛入深海之中,在五行之氣□□的海域中,他目睹了黑暗中一閃而過的火光。
 

    浮屠塔碎片自父親手中跌落,落進無盡的火焰中。
 

    在那一瞬間,梅良玉突然想問問父親:
 

    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
 

    是背叛燕國的人,還是追逐異火的人?
 

    這天晚上,東蘭巽帶兩個孩子去了太乙外城,在外城熱鬧的街市遊逛。梅良玉想起來,當晚父親還帶他們去了星月島,可惜在快要進島前,他們遇見了兵家聖者諸葛靈。
 

    腰間佩劍的白衣女子像是特意等在這裡,看見東蘭巽三人時不見半分驚訝,只是輕輕挑眉,似笑非笑地打了聲招呼:“稀客啊,你也是來看望咱家老爺子的?”
 

    東蘭巽站在星月島的入口處,遙望島內燈火明亮的地方看了眼,笑道:“星月島主有出什麼事嗎?”
 

    諸葛靈沒有明說,只道:“人上了年紀,又丟了精氣神,自然會有很多毛病。”
 

    “那可得好好養養才行。”東蘭巽點頭道。
 

    諸葛靈問:“你不是來看他的?”
 

    東蘭巽笑道:“我這一趟就不去了,怕給孩子們過了病氣。”
 

    他說著嫌棄話,卻彬彬有禮,讓人沒法和他生氣。
 

    諸葛靈也沒有動怒,只不輕不重地哼笑聲,視線掃過東蘭巽身旁的兩個孩子,屬於聖者的威壓外洩,目標直指這兩個小孩。
 

    兄長神情冷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而東蘭離卻皺巴著臉,好似渾身都不舒服。
 

    東蘭巽也沒有阻止,很快諸葛靈看見少年受不了的模樣哈哈大笑,打趣道:“你與公孫羲的孩子,我本以為會是一等一的天才,沒想到也就前兩個孩子的天賦能看,你們家小公主呢?我倒是更喜歡她一些,等她長大後,說不定會是兵家最年輕的聖者。”
 

    兄長這才皺起眉頭,他不喜歡聽別人說弟弟的天賦不如自己和阿姐這些話。
 

    他掃了眼表現得不舒服的少年,阿離分明是裝的。
 

    “她不怎麼喜歡太乙,所以也不願意來。”東蘭巽也不見動怒,仍舊笑著,“孩子們只要能平安長大就好,兵家聖者這種期望,還得是諸葛小姐的孩子才能實現。”
 

    諸葛靈臉上的笑意微頓,右手無意識地抓著系在腰間的同心結劍穗,餘光掃見勾絲的劍穗,她不由淡了臉色道:“我今晚來,不僅是要去看老爺子,也因為今晚是我夫君的忌辰,我把他葬在星月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