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隆冬
鵝毛大雪再一次降臨到了咸陽。
咳嗽聲從幕外傳到中堂。
先秦時期官署與府邸,並非後世涇渭分明。她也的確沒想到,這樣一個深夜,王綰早有預知般,命他女兒在候。
路上,姚賈一言不發,默默在後面走著,他聽到蒙毅的問話,心裡也是七上八下,蒙毅之行不離嬴政,他也隱約聽說賜婚蒙氏的傳聞,此番夜中,蒙毅難道是與嬴荷華商量好了的?姚賈本是李斯最堅定的擁護者,可自從他身上背下救下張良的隱秘。他在這其中,就顯得有些模擬兩可了。現下,他更時不時審視下嬴荷華的神色。
王綰府邸裝潢低調,多是灌木,大樹不多,於是原本該樹枝承擔的一部分雪就全讓灰白的地面承擔了。
四個人踩在雪路,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許梔看不清蒙毅此來的用意。她剛準備讓姚賈稍候,和他說明今夜她就是準備和王綰商議婚書的對策。
不料她還沒開口,蒙毅先說了話。“殿下深夜造訪相府,本就不妥。”他看了一眼姚賈,“此番殿下又被姚上卿抓了正著。若殿下於子時之前回到芷蘭宮,便是無人追究。”
他話將姚賈別開。
牆是她和姚賈一起翻的,可要論說錯處,蒙毅不會帶上姚賈。
許梔心下了然幾分嬴政的意思。
嬴政要的不是周政,而是秦政。
而她。從楚國回來之後,她與王綰走得近,又是皇室公主(利益既得者),她當然算作王綰政論的支持者。
她不欲再讓蒙毅對她產生政見上的誤解,乾脆選了個旁的話題。
蒙毅側處驟一聚攏團熱氣,她全然沒理他的警示,略一抬頭,朝他挑眉,乖張地笑了笑,“若大人想壞我事,那你追究就追究唄。我看大半夜,蒙大人你也好像沒遵宵禁。”
她說完,漫不經心將頭一甩,衝在牆下的姚賈招招手,“姚大人快跟上來。我們要在天亮之前見丞相大人才好啊。”
“諾,諾……”
黑燈瞎火。他偷著探視王綰被嬴荷華抓包抓了個正著,他在櫟陽也找了人去監視張良,不知嬴荷華是否知曉?現下嘛,擺明了得罪公主的危險性更大。
姚賈趕緊跟上,甚至小跑了兩步。
她訓誡李賢,折騰張良,打壓田儋。
眼下這場景,蒙毅還沒見過。姚賈這樣的大臣,她也如此召之即來?
“公主。”
他擋住她的去路。
她盯著他,“大人若是執意要我回芷蘭宮,那大概,我那日的話落到實處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了。無論如何,王綰,我是一定要見的。”
難道見過病危的丞相,婚書就可以不存在了嗎?
蒙毅的話被前方路盡頭出現的燈籠打斷。
她抬首,“業已經驚動丞相府上的人了。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蒙毅轉過身。
一個穿著厚實棉襖的少女提著那盞燈,她站在被雪覆蓋的小徑上。
隆冬時節,來人一身粉白。
白狐絨做成圍脖簇擁著她,兩綹發紮成了兩隻俏皮的小結垂在臉側,淺色披風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擺。臉頰因寒冷而泛起微微的紅潤,就像是兩朵盛開的桃花。
這個長得和桃花一樣的女孩。許梔在某次生辰宴上見過——王綰養在身邊的小女兒。
王嫣對來到的四個人並不感到驚慌。
她幾乎也是小跑到了許梔面前,她看到蒙毅的時候,略一愣,沒想到他們是一起來的。
王嫣拜道,“永安殿下,請恕阿嫣怠慢。本來我該早一些來的,可現在,還需您移步。”
“家父本在書檯候您,奈何病情轉急,忽然昏厥。方才移至寢房,又一時醒轉。”
“父親說算算時間,您該到了。”
王嫣說話語調很快,也一直在往前引路。
許梔對醫書上這些用詞很是敏感。
她眉心一沉。她在雍城的時候還與王綰通信,的確沒想到王綰的病情已經這樣重。
咸陽很少下過這樣一場大雪,雪花飄落一地,令她驟然間想起了十年前。
她幾乎不作任何停留。
蒙毅怪異的看著從長廊到寢,隨著王嫣這一路小跑,甚至提了裙襬,失去了她往日該有的儀態。
許梔沒有進到書房背後。
她跽坐上案,心裡不安。
這與上一回李斯重病的絡繹不絕截然相反。
拖得太久。
太安靜了。
偌大的屏風之後,依稀可見他的妻子陳氏在榻邊。
“可是永安公主……到了?”
“除了公主殿下…還有……蒙大人。”
王綰得到小女兒肯定的答案後,他想起件趣事。蒙毅說寧死也不會娶嬴荷華。而嬴荷華呢?她對蒙氏兄弟的態度一向好過其他人。
“父親,其實我看公主殿下對…蒙大人沒那麼客氣。”王嫣又道。
他轉又笑笑,沒有人會像嬴荷華這樣,還敢和深惡痛絕自己的人一起來商量。
“大人,
大人……”
王綰撐著身體的同時還披上了官服,並且整理好腰間的全部配飾,被人攙扶著到了前廳。
而前廳等他的人,不止是嬴荷華和蒙毅。
還有一個人。
女兒大概不認識,提也沒有提。
屏風是為嬴荷華而備。她單獨在右,左側之中,除了蒙毅……還有姚賈。
王綰下意識以為是李斯派他來探情報,估量病情之用。他沒有給他什麼好臉色。
坐上要緊的事實則有三。
話是說給蒙毅與嬴荷華聽的。這是王綰的態度,他要對嬴政做出的關於分封之事最後的上書。
話是說給姚賈,實則是要給李斯。即便是朝上此後再無王家之職,再無他的門生,他在倡導兼容並之的學說這件事上也不會有任何的退讓。
還有一件事,是王綰只能和嬴荷華單獨說的。
撤去了屏風,案頭一縷線香,檀香繚繞從鶴首鳥喙中徐徐而升。
“小公主可否再與臣品鑑一回?此茶甚好,是我從未品過的好滋味。”他的聲音在抖。
盞上青綠,她一眼看出,這是她讓陳平送給他的蜀茶。
“蜀茶並非我所得。”
“李賢所送?”
李賢幾次都在蜀郡折騰,很多年都在成都,他送千金之價的蜀茶很正常。
“我不知。”許梔咬唇,“我想丞相早會知道。這的確是我讓陳平轉交……”
他看她垂下頭,溫和笑著安慰她,“公主所言所贈皆很好。”
王綰不會知道他所喝的,其實是張良的茶。
茶葉被山間雪泉之水泡開,一葉一卷又一沉一浮,恰似冥冥之中,餘味深遠。
恰似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所寄希望的他的政治理想,郡國並行制,在原來那個歷史上,不是由秦實現,而是漢。
他望著嬴荷華,他不知道他的理想會不會由他們實現?奈何自己每況愈下,他已經很清楚的知道一個殘忍的事實。
他顫巍地從袖中拿出那一軸小小的印書。
他雙膝跪地,許梔去扶他,他不讓。
王綰固執呈於她。
這大概就是她的婚書。
許梔伸手去接。
不料王綰忽攥緊,“殿下……”
她靜靜看著他,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多年前。
她騙他說,她膽子小要蒙恬做護衛。
王綰被她唬得愣住。
他眼裡那種溫和仁慈直到今天也不曾改。
“臣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許梔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大概蒙毅也曾找過他。
她輕輕蹲下身,不設尊卑的平視他,眼神之中都是敬意,“不妨事。這本是要給我的。”
王綰將卷書舉過頭頂,“公主…”
許梔不想和一個重病的人爭執這樣的小事。就在她割開竹簡的瞬間,她剛剛拿出她的銅印,砰地一聲,王綰手懸在竹簡契合的印泥上,止住了她要落下的章。
如果一蓋,那就代表著不論裡面寫的是什麼,永安公主就接了這一份旨意。皇帝詔書只有服從的道理,沒有違背的可能。
然後她聽到王綰說,“長公子曾與我同上書於皇帝陛下,或許此事還有轉圜之地。長公子絕不希望公主這樣做。”
許梔一愣。
雪聲與風聲互相掩蓋。
王綰終究是長輩,也是臣子。他無法追問她究竟要嫁給誰這個問題。
最終遲疑著問出了他的問題。
分封還是郡縣?
許梔在方才長廊上的雪地中一時遊離,她不知道該怎麼向王綰開口,她本來一貫推行坦誠相待的原則,她要在他死前告訴他真相:她與王綰走近關係,交流頻繁,與李斯交惡,是為了要郡縣制更好的推行。
她看著他的眼睛,她的話說不出口了。
她無法用兩千年的正確性去批判混沌開端的賢明與智謀。
他絕不是愚蠢,她也不是先知,她只是後生了兩千年而已。
道路之事,才是他們在兩年前飲茶投機,忘卻年齡的本源。
“我相信父皇。我想丞相也相信父皇。”
王綰看著她的眼睛,沉沉笑了起來。
她頓了頓,“我們面前是一片死寂又有一片生機。丞相,或許只有真正走過,我們才知道什麼是正確。”
“公主……”他笑著看著她,又望向外面,指了指欲明的方向,忽地猛烈咳嗽,彷彿要把肺部的瘀血都吐出來,花白的鬚髮沾上了黑紅的血。
“天……要亮了,臣要赴最後一次朝議。”
幾日後。
王綰的生命走到盡頭的那天,逼著姚賈三指並立,發了重誓。
隨後,他暢快地脫下丞相的衣袍與官帽。
他永遠是蔡澤最優秀的門生。
他的離開,恰到好處,卻是那樣的緩和而綿長。
一片雪花融進了大地,期待來年瑞雪兆豐年,又盼望春風化雨,迎接大秦新的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