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張平
清晨的陽光與露水結在空中。
許梔頭暈昏沉,她實在想不起來盧衡走了之後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自己是在喝酒,然後似乎是酒喝多了。許梔在現代就沒喝醉過,就算是考古項目結項也不例外。有言是酒能解千愁,目前看來,好像只有喝下去的那一刻能抒懷解憂。她錘了腦袋,正要起身。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您還難受嗎?”是阿鸚的聲音。許梔這就想通了,關於自己是怎麼從窗臺的矮案毫無知覺地挪到了床上。“還好。”阿鸚進屋後,又往那陶碗中加了些熱水,“公主,這是葛根湯,能去煩熱。”中藥大多數都是一個口味——難喝。許梔對這碗葛根湯沒抱什麼期待,陳平大抵就在這兩日能回來,她不能在白日顯露出半點兒頹廢。涼喉的液體滑入喉腔,還伴辛味,這一次的棕褐色液體居然還有回甘。葛根解酒,這是許梔為數不多的從夏無且那裡學來的藥理知識。待她清明。李賢方姍姍來遲,他換下了袖子寬大的楚袍,周身又恢復了秦朝所獨有的墨色。他看到她時,全然還沒從昨夜的狀況給回過神。她酒量很好,的確是不爭的事實,這一點李賢也承認。但許梔有一個不好的德行,不管她清醒還是不清醒,她不喜歡一個人喝酒。張良酒量不算好。但李賢不一樣。且大概是李賢在過去的歲月中沾染上的官僚作風,他拒絕不了別人的勸酒。於是在許梔斷片之後。原本愁腸百結、傷人傷己的場面就變成了另一番模樣。許梔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那麼多酒。酒入喉腸,她大概把韓信藏家底的都翻出來了。李賢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陶盞,許梔不由他拒絕,“給你。”“阿梔,這是你父王給你的信。”“……知道了。”“記得看。”她點點頭,重複一遍,“記得。”隨後,她又垂著頭端給他一杯酒,“喏,給你。”於是先是一杯接著是第二杯,最後成了由她機械遞過來,他順其自然地接過喝下。早年在邯鄲時,許梔大抵就是這樣把張良給灌醉了。天方破曉,她終於感覺到了疲憊。渾然不知自己揪住的袖子不是夢中之人,而是李賢。而現在,她終於感覺到不好。她心一沉。李賢坐到之前靠窗的木案旁,那管信一動不動的放著,很明顯,許梔並沒有將他的話記住。“公主真忘了不少事。”許梔一時之間被他這話給搞得有些緊張。“…我忘了,什麼事情?”她試探性地問。李賢盯著她,“公主真的忘了?”在許梔急切的追問下,他的瞳孔微露出些暗色,又流露出了些許笑意,語調卻帶著些委屈。“酒後便忘了。公主,臣以為您這樣,可不是個好習慣。”……阿鸚頓覺好像誤入了不可知的東西,她很快找了個藉口就離開了。她沒有斷片之後的任何記憶,這比她能記得做過的蠢事更加恐怖!許梔頭皮發麻,也似乎是被他眼中偽裝的清澈給迷糊住了。依據他的路數,許梔恍然大悟,“我是不是說回秦後把密閣還給你?”李賢不介意她有這個誤會。畢竟張良如果真打算長居秦國,他不會放任權力流到儒家手裡。他看許梔記憶全無,更的確是把昨天她言之鑿鑿傷害了他的話全給忘了。——“你到底有多喜歡他?”她說:“和珍視我的生命一樣。”其實他若還要往下問,許梔會說出心裡話:如果張良命中註定要走上刺殺嬴政的道路,如果同歸於盡是宿命,她不會逃避。李賢拿起案側的書管,遞到許梔面前。“大王與我父已至王翦帳下。還請公主速至陳郢一商。” 許梔知道嬴政遲早會來陳郢督戰,這是史書所記載的事實。但她還以為嬴政會讓李斯避嫌,卻沒想到李斯也一併來了。賭是她和李賢兩個人一起賭的,她本用不著想對方下注的後果。“廷尉來秦,若要你回南鄭郡怎麼辦?”許梔又續言道:“父王至此,大概是因秦楚之戰事到了決戰之際。這一次雖然沒有發生李信輕敵的二十萬之損,但也要提防項燕和昭蓉。昭蓉衝著我來。那項燕卻完全可以在戰事上有所逆轉,我們不可不防。”也大概是和張良待久了,許梔深諳他那種推己及人。而殊不知,這也是權術的一種。只是申不害的延續,到底要比商鞅與韓非這兩位法家要顯得單薄。而李賢無疑學會了其父與兩位至秦之先賢的精髓。與此同時,他還熟悉了秦帝國十餘年的運轉,於是不憚用上壓迫與制衡。他沉眸。“大王到陳郢不只是為了楚國。楚國之中,項燕除了要聚合楚國之兵,更要求外援。趙燕之新滅不有三年,其地蠢蠢欲動。齊國雖愚昧,卻不可能坐等滅國。貴族之中必然有不配合者。”楚國是一個貴族之國,貴族組成了楚,楚亡便證明貴族政治的摧毀。要重構一個新的時代,楚國無疑是秦最大的轉折點。“你是說,父王的意思想在滅楚的同時震懾天下的貴族。”許梔說出這句話,洶湧的洪水終於將她的心口決堤。“是。”李賢微微垂首。“你與我言,意在要我同父王提及?”李賢和許梔兩個人都是同一種,即便是一個經歷過自身的死亡,一個明確知道秦亡國的結局有多迅速。但他們此時此刻,對於秦國的前路,有著驚人相同的認知。那就是他們堅信秦國選擇統一的路絕沒有錯。滅楚,縛楚王室至秦,只是秦帝國統一後撤銷貴族政治的開胃菜。而秦國已經征服的韓趙魏燕,不乏有貴族還活著。譬如張平。那麼殺雞儆猴,張家首當其衝。她此刻的後知後覺,卻大概是張良一早就明白了的事情。絕望與希望交織著。許梔身上有兩樣東西都很冷。一塊是張良的玉環,一柄是嬴政贈她的王刃。——秦國·咸陽張平在牢獄已過兩月。姚賈雖遲但到。昏暗的牢中,火頭一瞟,頓時將鋪滿茅草的大牢照得清楚。“別來無恙。”姚賈道。張平不予理睬。姚賈沉聲笑道,“張相啊,我們是老朋友了。一年多前,我這不還登門拜訪了嗎?”姚賈見張平不為所動,便從袖中拿出了一張帛書,提起往事,“當年啊,永安重病,張良因之下獄那事情……嘖嘖,我可沒對他做什麼。”張平沒說話。張垣轉身,怒罵道:“胡說八道!姚賈,你別在這兒充什麼好人。因為你憎惡韓非,連阿兄差點被你給弄死。你別忘了永安公主讓你賠禮道歉的時候,你可是點頭認了的!”姚賈哈哈大笑,“小郎君你不也說是永安公主讓我來道歉嗎?永安說的話,我怎麼敢不聽?”張平抬手,示意張垣住口。“姚上卿此時來,不是找老夫敘舊的。”姚賈拱手道:“天下皆知張相之子張良,有言張相資質平平。依我看啊,此言差矣。張相只是不想將才華獻給秦國。如張相這般高瞻遠矚,當世沒有幾人。”他拖了音調,“可惜張相千算萬算算不到自己最看好的兒子,竟然愛上了一個秦國公主。”姚賈來者不善。張平冷道:“上卿不如直言。”姚賈把袖中的帛書遞到了牢房中。“若非當日張相,韓國是挨不到讓當今的秦王來滅。”張平見之色變。張垣一頭霧水。張平心下大驚。當日馮亭之子馮安在潁川叛亂,他沒有參與的根本原因是擔心這件陳年舊事被挖出來。他當年命人同時向秦國,趙國獻出上黨之地。引發秦趙之奪,用以存韓。只聽姚賈續言:“秦趙長平之戰中可謂損兵折將。此戰,秦殺白起,而趙幾乎滅國。全賴張相之計。”張平的眼睛迸發出寒意。有的人註定會成為這個時代的主宰。他想通了,沉沉笑道:“是秦王讓你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