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結束之前，讓我再說一句吧。”
漆黑的世界裡，唯有身著銀甲的鹿蜀帶來了一絲光亮，讓康回得以看清他的面容，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神情，不悲不喜，無念無悔，也許這才神明的樣子，就像那年他在虞淵中初見鹿蜀的那驚鴻一瞥，
鹿蜀淡然說道：“事已至此，你還想說什麼呢，恨我之類的話，我聽得太多了，此刻對你已經沒有了耐心。”
聽了這話，半個身子深陷在肉泥裡的康回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滄桑而悲涼，似乎還帶著一絲驚奇，他道：“沒想到死之前還能從你嘴裡聽見這種話，我以為你會一直任勞任怨地縱容我呢。”
“曾經是這樣。”
“是啊，曾經……都是過去的事了，鹿蜀，我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想了很久，也許從一開始你我的相遇就是個錯誤，我們之間的信任不足以支撐到現在，或許這樣說更準確，你從未相信過我，我也確實未曾考慮過你。”
“哈哈哈，你終於坦然承認這一切了，在凡間的這幾十年倒真進步不少。”
“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的話，我就要殺你了。”鹿蜀對他舉起隕刃。
康回垂下頭，留給鹿蜀一個凌亂的髮旋，現在的他再也不復曾經雍容華貴的天君之姿，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樣子顯然是個階下囚，與三刻鐘之前的他判若兩人。
他突然道：“你之前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你可知道，為了做到‘捨棄人的一切’，我尋遍了世間所有的方法，親手剝離自己身為‘人’的部分，這才鑄就了‘龍’的軀體，好不容易掙脫了生而為人的束縛和你站在了同樣的起點，你為什麼會生氣？我和你是同類了啊，果然啊，無論我做到何種程度在你們獸族眼裡我終究是異類，作為人天生就比你們弱小，只能耍點小聰明活下來，你看不起我，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的。”
鹿蜀嘆息一聲：“都是你的妄想罷了，我從未對人族有過偏見。”
“你說謊！”
他大吼一聲，赤色的眼瞳裡流出血淚，怒目圓睜地看著眼前人，而後又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當然了，你是勝者，無論怎樣你都是對的，我確實不該和你爭，要知道你比我可強多了，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都很怕你，很怕很怕，無論是夜間安睡還是白天在殿堂中遇見你，只要一看到你的身影，我就會忍不住戰慄，就會心亂如麻，從遇見你的第一天起這種感覺便一直伴隨著我，就算我成為了天界之主這恐懼的情緒都還是沒有消退，我這才知道這是來自於人族對獸族天性使然的恐懼，在我眼中你是無法逾越的大山，是無邊無際的深海，是漆黑無垠的深淵……只是這樣的你，居然會對一個弱小的凡人臣服，對我唯命是從，真是諷刺！我知道這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這樣恐怖的權力就如同一觸即潰的雪山，稍有不慎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懷揣著在薄冰上艱難度日的心，我好不容易站上了巔峰，你卻將我捨棄在了萬丈深淵的中心……”
他長吐一口氣，似乎把這輩子壓在心底的事都說了出來，嗓音恍然釋懷了許多，“啊……重複的話已經說了太多，現在我終於不害怕了，殺了我吧，我會懷抱著對你的恨意直至消弭。”
康回在接下最後一擊時，那張滿是血汙的臉仍掛著笑意。
酩酊洞天，瓊漿堂內。
童子說洞天外站著了位一襲素衣白髮勝雪的美麗神君，靠坐在墨梅樹下的人道：“請他進來吧。”
“是，師父。”
不一會兒那白髮神君便邁著款款步子來了瓊漿堂，還未靠近便聞見樹下那人身上淺淡的酒味，好看的眉毛蹙了蹙，他奪過對方手中的酒杯似是責怪道：“存有這樣的佳釀竟然獨自品嚐，真不夠兄弟啊，李風間。”
“是我考慮不周，未想到朔月神君竟也有此雅興一同品酒。”
“什麼神君不神君的，這裡不是天界，你叫我名字。”楊千月捶了他一拳，靠坐在他身邊，就著他的酒杯飲了一口，感嘆道：“果真好酒，入口淺淡底蘊卻深厚，醇香繞舌怕是百年都散不去。”
李風間看著他興致勃勃地飲酒，道：“可找到適合你的洞天了？”
“沒有，好地方都給其他神仙佔了去，這人間就連個像樣點的山頭都滿是精怪鬼物，我實在沒興趣去與他們爭，還是你這裡好，清淨又有美酒喝。”
“天上應當有你的神宮才是，你怎不留在那？天天下界，玉君竟也不責罰你。”
“玉君可是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好神仙，他怎會與我計較，倒是你，你在天上連座神宮也不要，以後要是再想回天庭可難了，現在神仙更疊速度快，估計沒多久你那鹿蜀的大名就要被忘了。”
“忘了便忘了吧，反正我現在也只用‘李風間’這名字，這比鹿蜀好用。”
“……怎麼個好用法？”楊千月也許是醉了，一句話千迴百轉說得黏黏糊糊，臉頰飛著一點薄紅，勾唇笑的像只小狐狸。
李風間伸手取過他的酒杯，見他居然一口酒見了底，不由得笑了一聲：“這酒可醉人，你莫要貪杯……”
“佳人在側，難能不貪。”他說著身體一歪腦袋就靠在了李風間肩膀上，半眯著眼看這顆梅樹，訝然道：“我一來便瞧見了，只是現在才想說，這神仙洞天還真是非同凡響啊，居然能有墨色的梅樹。”
“自然是有的，只要你肯費心，七彩的梅樹也能捏造出大把。”
“是啊，這世間美不勝收的色彩這麼多，你偏偏選了個灰不溜秋的顏色，莫非是有私心？”楊千月揶揄著蹭了他一下。
李風間看著被風吹落的梅，微微笑道：“誰知道呢，也許是有吧。”
“我困了，風間。”楊千月伸手摟了摟李風間。
“那便睡吧。”他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