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new 作品

你發誓,你發誓!


 你發誓,你發誓!

 空曠的練功房內,擺放著一張戲曲演員在後臺用的容妝桌。

 這種桌子的鏡面四周本是有電燈的,但現在它們都熄滅了,只有巨大的弧形落地窗透進昏暗的暮色,被鏡子捕獲過來,顯得既渺小,又微弱,讓練功房像個小黑屋子。

 白御霜此時正坐在這張容妝桌前,顧影自憐。

 鏡中那人短髮白衣,只有臉上帶著戲妝,一雙蘭花手從臉側劃過,現出一片薄紅淡抹……遠看,他依舊是清厲絕美的名伶模樣,若湊近了,卻能見得那雙多情的眼眸下方,有了新的細紋,鬢邊也開始生出白髮……

 白御霜看著它們,指尖一一撫過,猶如撫摸一朵雕謝的幽蘭……半響,他啟唇,再無冰泉傾流,而是艱難阻滯的聲線:

 “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

 唱詞從《牡丹亭》到《桃花扇》,俱都是水磨腔,來回吟詠,不知疲倦。

 時紀進來時聽到就是這幾句,實可謂嘔啞嘲哳,唱的人艱難,聽的人也難受,她心裡卻湧上了份驚喜之情:

 “白老闆,你能出聲兒了!”

 唱腔戛然而止,代之以一室沈默。

 白御霜向來當自己是別鶴孤鸞,斷雁孤鴻,他本沒有奢求過有人會喜歡自己,時紀卻給了他這個希望,又親手熄滅了它……

 時紀在黑暗中往白御霜那方妝臺走去,雖然沒有燈,但鏡面反射著微弱的光源,讓她走得還算順利。

 像是在面對一場審判。

 白御霜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那些細紋,白髮,在高跟鞋越來越近的落地聲中,變得越來越刺眼的明顯……良久,他終於在審判發佈前搶先開口了:

 “千里馬,難追花謝……”

 那是介於唱腔和平常說話之間的腔調,配上他受損的聲帶,顯得幽咽阻滯,毫無生氣……時紀一聽,就知道他這是又陷入了負面情緒。

 時紀有些無奈。

 但她剛在小菜頭那兒意識到,自己冷落了他,何況白御霜還在病中,多愁善感一點兒也正常,便很能理解他的這種“藝術家作派”了。此時她已走到容妝桌前,便一邊想著該怎麼哄他,一邊把藥袋放到桌上,摸索著去開鏡前燈。

 刺眼的白熾燈光鋪射而出,這方小桌臺,成了空曠的練功房中唯一明亮之處。

 白御霜卻像是個見不得光的人,立刻把頭扭向一旁,垂目側視,藏住了受傷的臉。

 時紀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他的臉,讓光影灑落其上。一條油彩戲妝都無法遮蓋的黑色長痂,也被燈光照了出來。白御霜沒有抗拒,只是依然垂目。

 他不敢看她。

 時紀並未去過多關注他臉上的傷口,而是像白御霜剛才那樣,用指尖輕撫過他臉上擁有的那些痕跡,勸慰道:

 “白老闆,你再幫我給那個在餘山教堂拍照的老人家,帶一句話。”

 白御霜眼神閃躲,但又忍不住的想知道時紀要跟他說什麼,只得順著她的話,微不可見的點了個頭。

 “你告訴他,他現在很年輕,以後也不用害怕變老。時間會公平的落在所有人身上,假如他老了十歲,整個世界也會老了十歲, 這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有一天,我們都會老去,會長出皺紋和白髮,但其實,變老並不是一件特別可怕的事……”

 不是可怕的事?白御霜聽到這兒,垂目緩緩上抬。

 “尤其是在表演藝術領域。一位老藝術家講過,時光會幫助我們創造出不同特質的角色,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都能開出最美的生命之花和藝術之花……”

 面對這樣既新鮮又充滿人生哲理的論調,白御霜如醍醐灌頂,似乎有些被說服了。他望向時紀,可在和她的目光交匯時,又一觸即分。

 “我知道…你是在可憐我……”

 時紀敗下陣來:“白老闆,您是沒談過戀愛嗎?”

 白御霜點頭,又搖頭。

 時紀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不敢……”白御霜說這話時,眼神本是飄忽著的,可到了下一句,又不由自主想回到時紀臉上:“白御霜自13歲登臺演紅娘,從來沒有人,敢愛我……”

 時紀很意外。

 像白御霜這樣一位俊美多金的滬上戲曲名家,被那麼多人追捧喜愛,戲迷們想買他一張票都得排到下個月……竟然會沒談過戀愛?他沒被人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