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朕何益於天下?
楚帝開口曰“德薄”,是天子罪己也。
三分香氣樓逃楚,坊間傳曰楚廷大肆以私產充公庫,以補國勢日衰,境內諸商風聞而懼,大批逃金……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減商稅、固國法,親見諸商,撫重人心。
革新國制,多有世族不忿,勳老哭於太廟、罵於酒後者不絕,朝野頗見動盪……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駕車太廟送勳老,風聞奏事付一笑,而後繼續推政,一意行之。那些勳老罵他可以,哭太廟也可以,要真個攔新政,他也就抬手一刀。
河谷大敗,人心惶惶,朝野驚懼……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厲兵秣馬,做好迎接下一次大戰的準備。
當今楚帝,是個從不認錯的人。
今日劍斬超脫者公孫息,建立無上武勳,他卻因諸葛義先之死而自罪。
誠可見其悲。
作為楚太祖熊義禎時代的最後一個標誌性人物,諸葛義先的隕落,似乎也意味著歷史的真正翻篇,此時正是新政如火如荼,是今楚“革開國之弊”。
但告別過去,往往也伴隨著痛苦。
鬥昭在公孫息的設計下絕巔架橋,剛踏足絕巔,就被公孫息掠走。
姜望和鬥昭的意識,混同在三途橋中,被公孫息輕易搬動。前者真身在隕仙林,後者是在大楚皇宮成就的絕巔。
公孫息要想完整地吞掉這兩尊絕巔,嚥下陰陽真丹,隕仙林是必然的落腳點。
而熊稷以霸國天子之尊,潛於鬥昭白日夢中,一劍將祂貫喉,這簡直是命中註定!
諸葛義先有沒有算到這一點?
他是不是利用左囂和姜望之間的情感,不顧惜姜望的性命?
永遠沒有答案了。
但他給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他說他無法捕捉超脫者的手段,他說他不能算盡,只是做足了方方面面的準備。
姜望現在也的確還活著。
左囂不能再怨。
諸葛義先亦是他的長輩,他亦是諸葛義先所庇護的楚人。
在如此時刻,他只是握住旗幟,略略低頭,向這位傳奇星巫,致以一個大楚軍人的緬懷。
安國公伍照昌,大楚太子熊諮度,皆披甲冑,亦如此儀。
大楚國師梵師覺則是合掌於彼,低誦往生經,倒不是他對諸葛義先有什麼格外感觸,說實話他到現在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幹起仗來,怎麼波雲詭譎華光萬轉後,就突然死了一尊超脫者,怎麼轉頭諸葛義先也死了……
只是一個奉國一生的老人離世了,他總歸希望對方瞑目。
他單純地希望眾生都不苦,如果這個願望不可實現,那至少別苦了師弟。
星辰黯滅後的天空,復晴方雨。俄而云滾雷翻,轟鳴漸來又漸遠。
自此天機混淆,不可測度。
超脫死,日月斬衰,天地為之祭奠。
無論公孫息最後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是怎樣不名譽,祂曾經抵達過的境界、擁有過的力量,都配得上一場天機的海嘯,日月的狂瀾。
諸葛義先死,只有章華臺裡星河微漾。當然他也“大益於天”,生時竭於楚,死後竭於天地。而他在人心之中的懷緬,必然不止四十九天。
楚天子自言“德薄”,而諸方各有其悲。略為緬懷之後,他將赤凰帝劍提在手中,忽道:“太子!近前來!”
熊諮度全甲在身,趨數步而半跪於君前:“末將聽令!”
這傢伙除了做囚徒的時候不太像囚徒,其它時候無論做什麼都像模像樣。築城一絲不苟,披甲就令行禁止。穿上禮服就是太子,扯散了頭髮是個閒漢。
皇帝看著他,慢慢地把赤凰帝劍抬起來。
隕仙林中,氣氛為之一肅。
熊諮度養望多年,出獄即受太子位,大家也都看得出來,楚帝有交付天下的意思。
但楚帝今日建此不世武勳,威加六合,過往的困頓已經被斬開!
可以說帝國內外,再無人能逆拂其意。那至高無上的權柄,他還願意放手嗎?
皇帝若不願放權,太子就是最大的對手。
此天子之劍,能削天下,割貴名,臣子之生死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無論是你文臣、武將、宗室,抑或神而明之、當世真人、衍道絕巔!
熊諮度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保持著應命的姿態。
他是臣,也是子。
榮辱皆受,生死盡甘。
時間其實並沒有過去多久,但在感受中實在漫長。
在人們的注視中,楚帝把這柄赤凰帝劍,搭在了熊諮度的肩上。
天子立而太子跪,帝劍落於甲肩,這無疑是一種力量的傳遞,是榮耀交付的表述!
今日之事,太子若要說有功,那也能夠說得上。一個前期列軍籌備之功,一個參與絞殺超脫者公孫息的輔助之功,怎麼都能鍍得上身。但凡在章華臺裡參與了一句對名家學問的追尋,也算幫忙釘死了公孫息!更別說太子還實打實地帶來了軍隊,全程在場。
只是熊諮度今已是大楚太子,皇帝表現出這般鄭重模樣,還能予以何等重賞?
左囂和伍照昌的眼神都變得異常莊重,就連本來已經要走的凰唯真,也暫且按住了腳步——更準確的表述,是祂本人已經去看女兒,但在這裡留了一雙眼睛。
而熊諮度本人……愕然抬頭!
楚天子身披赤色龍袍,異常挺拔地站在那裡,巋然是南楚最高的山。他提劍的手臂亦是筆直,眼睛也直視著太子,就這樣說道:“聖人言,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河谷一戰,小兒輩坐獄十年,是替朕受過。先受國垢,已承不祥,固能擔社稷。朕有付天下之心,爾有承天下之德,此楚人知也。”
他輕嘆一聲:“朕本擬再提劍十年,為爾掌削棘刺,履割方畝……但風雨夕來,豈仗朝屋?人生晦朔,只可自承。朕已失六合之雄望,屬意山河於太子,無非全禮,或早或晚。吾兒羽翼已豐,朕之山河已展。宰割天下十年,徒見朽老戀棧。不如及早放手,以免骨肉生隙,朝野怨望。”
楚天子竟要今日就傳位於太子!
在他建立無上偉業的人生重要時刻!
他自認為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能完成的,都已經完成,便要利落地騰身,交付國柄。
這皇帝真有幾分江湖氣,也實在有幾分任性!
誰家傳位不以大禮,不開大典,不上告列祖,下達諸臣,不多方議定,反覆割權?
就在隕仙林裡,把帝劍一搭,這現世的至高權力,說給就給了麼?
“父皇何出此言?!”熊諮度兩隻腳都跪下,在空中小幅地膝行兩步,慨聲轟隆:“您乃德昭天子,功蓋歷代先皇。陣斬超脫者,永定隕仙林,革舊弊成新政,宰舊經成新典,雖太祖未能及也!您執乾綱坐大寶,兒提銳器為先鋒,則八方賓服,寰宇一歸,六合之功,非您莫成!天下誰有怨望?誰復此言,誰敢此心?!”
“太子言宏卻有幾處錯謬。”
楚天子看著他:“隕仙林還未定,將定於新帝手中。今日謀超脫、割舊經、盈天下,皆太子之籌劃,獄中十年為國苦計,一朝出關誓救蒼生!乃先入隕仙林築雄城以待,引萬軍聚兵煞指超脫——”
皇帝的視線在左囂和伍照昌身上掃過,又看回太子:“兩位國公,都可為此證。他們既是良臣,又為國柱,還是你的親長。太子,你擔天下不難。”
“父皇!!”熊諮度一時握住了肩上的劍鋒,仰頭看著天子。
這的確是他從未想象過的畫面,是做夢都夢不出來的美好開篇,可他並不歡喜,驚愕之中甚至有幾分激憤:“此君父之大業,畢生名章!兒臣竟是何等豬狗,忍能奪名竊功?!”
楚天子卻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一直看得他慢慢鬆開了握住劍鋒的手,劍壓在他肩上,又沉了幾分,這才緩聲道:“朕給你的,就是你的。包括這天下,包括這柄劍,也包括你所謂的功——你只需接住它,而後往前行。聖天子無不可受,除非你擔不起。”
說著,皇帝五指一鬆,這柄赤凰帝劍,就在熊諮度的肩頭墜落。
它錯過熊諮度的甲,掠身而下,是天下之威權,路過忽晴忽雨的黃昏。它一路往下墜,根本不回頭,墜落是它唯一的目的,所以只衡量人的思考……在終於要墜離膝線的時候,被熊諮度一把抓在了掌中!
大楚太子並不持柄,只以肉掌握利劍,持柄是赤凰已替,握鋒是仍受其命、仍奉其權,但也還有幾分自己的意志,因為這柄帝劍,畢竟在他掌中!
他仍然跪在那裡,仰起頭來,看著楚帝自平天冠下垂落的眼睛——那無比尊貴,至高無上的眼睛。
很多次他這樣抬頭看,跪著,站著,在膝前,在陛下,他也從垂髫童子,長到了如今。
有太多事情都改變了,似乎只有這雙眼睛,永遠這樣莫測而威嚴。
熊諮度慢慢地說道:“君父有經天緯地之能,遠邁歷代之功,卻放六合於將來。兒臣德弱,勉為翹首。君父寄兒臣以厚望,兒臣必不可為君父一念而匡。兒臣秉政若盡如君父,則何如君父?故有所受,有所不受。”
“受國之垢,受國之不祥,受天下之期許,受黎庶之重擔,受列祖之榮耀,受歷代之創傷——”
大楚太子一手抓著劍鋒,一手托住劍柄,就這樣跪著,將這柄赤凰帝劍,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鍍金非真金。”
“無德而德,非功而功,弗受也!”
君位傳承是天下事,但也算這對父子的家事。
場間眾人皆不言。
楚帝忽然開口傳位,頗似兒戲一般,這當然是給熊諮度最後的考題。
而太子的這份答卷,也不只是給天子看。
考官還有兩位國公,一位出身楚地的山海道主,在場的大楚軍隊,巋然天際的章華臺……乃至於諸葛義先的在天之靈。
楚帝慨然唏噓後,要傳位於星巫靈前。
現在他聽到了太子的回答,字字句句都清楚。
他深深地看著熊諮度:“君王用勢,乃匡宇內。天下之大,終不能盡用其鋒。太子,你選擇一條艱難的路。”
“欲成古今之業,必破古今險阻。六合天子之路,豈是坦途?”熊諮度慷慨地應道,又將慷慨的情緒,化作了笑容:“父皇,兒臣本打算這麼說。大概在史書上,這樣的對話更顯英雄。”
他仰看著皇帝,毫不掩飾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濃烈情感。
“但實在是得了便宜賣乖,兒臣恥言之。”
他幾乎含著淚光:“自古而今放大寶者,未有如我父,削千古險隘,絕百代隱憂,以六合之基業相付。父母之為子女計,君王之為臣民謀,盡心竭力至於斯事。為子為臣,諮度實在沒什麼可再索取。惟願我父,此情有託。惟願吾皇,德彰千秋!”
熊稷有片刻的沉默,而後張開五指,平放在赤凰劍面,也像是隔劍撫著太子的腦門。這一刻眼神十分複雜:“既如此,朕的功業,朕帶走了。朕的江山,你接住。”
“父皇!”熊諮度懇切地道:“兒臣才淺年弱,還需要父皇——”
“好了!不要耍那三辭三受的把戲了!”熊稷一拂袖,把熊諮度晾在那裡:“這裡都是自家人。扭扭捏捏,叫人笑話!”
熊諮度手捧帝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常有驚人之舉,總是發人之未想。但他這個父皇,也總能給他一些驚喜……當然也有驚嚇。
難道真就……不客套了嗎?
熊稷又在這時摘下他的平天冠,半蹲下來。他也很久沒有這樣蹲下來看自己的兒子,但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把這隻冠,正正地戴在了熊諮度頭上。
旒珠輕輕地搖晃著,捲動著光影,流淌在太子的五官。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但又頃見幾分莫測的威嚴。
熊稷咧起嘴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此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很是隨性地將龍袍一扯,過去的榮耀和威嚴,便都化作天邊赤霞。
什麼日月斬衰,忽晴忽雨,此刻都只是燦爛的黃昏。
他就這樣只著一件單薄的內衫,獨自走遠了——
“意西進而敗河谷,縞素百萬楚戶。”
“革國政而殺舊勳,有傷太祖德行。”
“堂堂一國天子,而行刺客之事,大傷國儀!損國勢不過誅一孽超脫,朕何益於天下?”
“當去矣!”
就此宏聲一道,漸散於長空。
時道歷三九三零年春,大楚天子熊稷於隕仙林傳位於太子,淮國公左囂、安國公伍照昌、國師梵師覺所證,時有三軍在列,章華臺相承。
一生功業,退位即名,廟之諡之,乃“烈宗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