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升龍宴,君子論(第2頁)
佈菜的侍女們,則打開了四邊廊柱裡的暗格。
一個煮了一壺茶,一個點了一爐香,各放在東西窗臺上。
不多時,上來一個左手提著小火爐、右手提著吞龍酒壺的侍者。
近得前來,先是一禮。
再將小火爐放在圓桌正中,將吞龍酒壺架上去,輕輕一敲,便點燃了小火爐。
不多時,壺中酒液就響了起來。
咕嚕嚕,咕嚕嚕,十分輕緩,讓聽者的心,也變得很寧靜。
而後酒香慢慢地浸了出來。
風吹來一縷縷茶香和爐香,酒香因此更通透了。
眾人並不說話,仍在默默享受著那份神庭之果的餘韻。
或許是一刻鐘,或許是兩刻鐘。
主侍的侍女提起了火爐上的吞龍酒壺,為姜望倒了一杯酒。
其餘幾位佈菜侍女,也依樣為之。
“公子請用這一杯,這是今日這一宴的尾聲。”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在那種悠悠的快活之中,舉杯一飲而盡。
這酒……似乎並沒有什麼滋味。
腦海中這個念頭剛剛發生,剛才在宴中的種種感受,就已經紛至沓來。
滿足、迷醉、快活……
姜望恍惚感覺自己就是一條龍魚,逆流而上,與天相爭。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龍門,奮力一躍,成就真龍之身!
而後入主神庭,享盡榮華,受萬眾景仰。
最後忽然醒來,原是大夢一場。
剎那間煙消雲散,神清目明。
竟有一些悵然。
主侍侍女恰當其時地解釋道:“這一杯酒,名為醒夢。是用玉龍髓釀造而成,今春只起了兩壺,這是其中一壺。”
“的確夢醒!”姜望嘆道。
這玉龍、龍門、神庭、醒夢,真是精彩紛呈,世間至味。
姜望不是沒有享受過的人,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在臨淄的衣食住行,都須差不到哪裡去。
長樂宮裡用過膳,晏大公子請過席,什麼四大名館,絕頂珍饈,該去的、該嘗的,差不多都去過嘗過了。
但今日在這黃粱臺,只是三道菜式一杯酒,就已經是姜望生平所享受的第一美味,超過了所有。
真是黃粱一夢,一夢已千年!
酒只一杯,眾人飲罷,侍者便將小火爐與酒壺撤下。
五名侍女也拿走空杯,微微一禮,下得樓去。
只剩下已經用過宴席的五人,還在享受著四面拂來的微風。
大夢雖醒,餘韻無窮。
“姜大哥,如何?”屈舜華問主客。
“真乃人間至味!”姜望讚不絕口:“除了見到光殊之外,這是這一次來楚國,最讓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他確實沒有虛言,今日竟因為這一席美食,有了真切的“幸福”的感受。
甚至於他由此生出了一些道術靈感,關於五識地獄之舌獄……
沒有品嚐過世間至味,如何能夠構建出真正有說服力的舌之地獄?
屈舜華笑道:“能得姜大哥此言,這一席便沒有白設!”
這一桌升龍宴,實是一場升龍夢,夢醒之後,人各不同。
姜望早已名揚天下,倒是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一些。
夜闌兒在一旁嗔聲道:“合著往日我吃的宴席,都是白設了?”
屈舜華笑道:“是不是白設了,那得問你自己。光吃席不幹活,那怎麼成?”
“得,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怎麼現在吃個陪席也得還債呢!”夜闌兒美眸微轉,瞧著她道:“說吧,屈大小姐,有何吩咐?”
屈舜華看了看她,只輕聲一笑:“回頭再吩咐你。”
左光殊默然不語,楚煜之則語帶感慨:“今日這一席,滋味好像更勝以往,恍惚間可也說不上來。我算是沾了姜兄的光了!”
姜望趕緊道:“這話我可不好意思聽。都是屈姑娘的心意,只是掛了個我的名字。”
“姜大哥,我可是真心宴請你,你是主客呢!”屈舜華嗔道:“怎麼能說只是掛個你的名字呢?”
她扭頭去問左光殊:“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左光殊應道。
“好好,是我失言,我向兩位賠不是。”姜望主動道歉,又道:“這席面可不是一般的大廚能做得出來的……”
他細琢磨了一番,問道:“敢問是哪位大人?”
“儒家先賢有言,說君子遠庖廚。此言流傳甚廣,因其惻隱也。”
屈舜華笑了笑,看著姜望道:“說起來,在黃粱臺吃過飯的人不少,好奇主廚的人也有很多,卻很少有人往什麼大人物身上想。姜大哥,你是怎麼猜到的?”
姜望想了想,很幾分認真地說道:“飢則食,寒則衣。天理也。食求細,衣求美。本欲也。惻隱之心,人應有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飽腹之心,人必有之。
惻隱之心,誠是仁者之心,然於天理本欲何加焉?
先賢說君子遠庖廚,不過是彼一時,說與一人聽,不是萬世法。
我想庖廚之中,也多有君子!”
他雖然沒有太多的時間投入烹飪,但是對烹飪之道的喜愛,卻是沒有消減的……至少現在沒有。
所以是很認真地在維護烹飪本身。
說的是——“庖廚之中,也多有君子”。
想的是——“俺姜青羊也是!”
而聽到這番話的夜闌兒,心中的觀感總算又救回來一些。
烹牛宰羊不忍見,自是惻隱。但烹牛宰羊本身,又是為飽腹而行,更是天然之理。
兩者其實都有道理。
姜望在反對的時候,只是理智冷靜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並沒有為了奪人耳目而貶損先賢之言。像他這種年少成名的人,這份剋制相當難得。
“姜大哥此言大善,家祖若是聽見了,興許能有知己之獲!”屈舜華笑道。
此言一出,在座除了左光殊外,餘者皆驚。
屈舜華的祖父……
虞國公屈晉夔!
堂堂虞國公,竟然是黃粱臺背後的主廚麼?
“你這……”夜闌兒佯怒地瞧著屈舜華:“你可是瞞了我好久!”
她當然知道,黃粱臺的主廚必非常人,只是怎麼也想不到虞國公頭上去。
畢竟堂堂一國國公,跟黃粱臺主廚的身份,實在是難以聯繫到一起。
楚煜之則連聲道:“難怪,難怪!若以庖廚之道比修行,今日這一宴即是絕巔。非虞國公何能為也!只想不到,我竟有此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