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十六章 點絳唇


他若不問我,不必言語。

他若言及,相見未有期。

……

當初天真純澈如一張白紙的竹碧瓊,這兩年經歷了什麼,姜望並不知曉。

但從面前這位釣海樓陸庶務使的態度,或能窺知一二。

現今海勳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對那些背後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經被胡少孟騙得團團轉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經在姐姐庇護下,不見人間風雨的小女孩,現在於近海群島,也一言能夠興風雨……時間對每個人都是這麼的公平。

大齊武安侯,釣海樓靖海真傳。

他們所得到的,昭於人前。他們所失去的,深藏心間。

“替我轉告她……”姜望頓了頓,終是隻道:“多謝。”

陸庶務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沒有在海門島多做逗留,徑直折回了齊國。

十四沒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遠距離傳訊給重玄勝,他擔心重玄勝會發瘋。

只是……邊郡沒有蹤跡,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會在哪裡?

……

……

簪紅花,穿長裙。

抹上胭脂,點絳唇。

十四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打扮過。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打扮過……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臨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裡,買回很多零碎的妝品。

然後獨自坐在房間裡,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說話不是什麼難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說話的。

因為她的聲音天生綿軟,一點都不夠兇惡,為了保持鐵甲侍衛的威懾力,她儘量不讓自己吭聲。

久而久之,便幾乎不在人前開口了。

但耳邊沒有那個不停絮叨的聲音……她也不很習慣。

重玄勝是個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帶三分笑,十句話裡九句不真。這麼多年來,唯獨在與她獨處的時候,常常說個不停。雖然那些人心詭譎,利益糾葛,她大多數時候聽不太懂。

但是她願意聽。

家裡並沒有梳妝鏡一類的事物,她是用道術凝成的水鏡。

她覺得自己道術釋放得還不錯,水鏡很穩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畫眉描唇什麼的,實在有些複雜,叫她手忙腳亂。

水粉店附贈了圖畫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給勝哥兒看。沒有什麼別的理由,就只是想給勝哥兒看。看她是怎麼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紅的唇,新買的美麗衣裳——

可惜她不能給勝哥兒看。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她,反覆地告訴她……她是什麼人,她的責任是什麼,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實關於那些訓練,她能夠記得的並不多,因為她的記性不是很好。她唯獨只記得,她必須要保護勝哥兒……用她纖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她大約是兩歲多,不到三歲。

那一天,她和十幾個孩子一起,走進一間佛堂。

她看到一個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記憶中是簪著發的,卻穿著僧袍。懷裡抱著一個肉都都的嬰兒,跪坐在佛像前。

那個男人看了她一陣。

她還記得那個眼神。

明明是那麼疲憊、那麼厭棄、那麼痛苦的眼睛,卻有那麼慈悲的眼神。

那個男人說,“就是她吧。”

她的命運從此不同。

她開始接受最好的教導,開始為適應開脈丹做準備,開始擁有超凡的可能。

唯獨只是要記住一件事——保護那個孩子。

保護那個孩子。

從大家都很小的時候,一直到大家都長大了的現在。

她應該是從來都沒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從來很簡單。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護那個小胖子。

這是一種執念,一種心情,一種人生理想。

但是是從什麼時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變化呢?

現在想起來。

大概是那一天,從東街口出來,她死而復生,他第一次流淚。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在臨淄的街頭。夕陽絢爛,天空那麼輝煌。

那時候她很想就那麼一直走下去。

也或許更早。

在那些未曾覺知的時刻。

譬如她一次次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譬如她穿著鐵甲拿著鐵劍,很兇很兇地擋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靜靜地聽著,他說個不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