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七章 蒼生憐我,我憐蒼生!(第3頁)


所謂“感之無覺,五識如淪,悲之無淚,恨之無心,謂之幽冥”(載於《朝蒼梧》)

幽冥是一個沒有知覺的世界,所以進入幽冥世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適配幽冥規則,為自己重新建立“知覺”。

當然,對於神臨修士來說,靈識完全可以完成這個過程。

幽冥也是去往源池的途徑,是死亡荒野中最大的一個營地。所以它並不算是一個純粹的亡者世界,仍然有生命之火,文明之光。

陸琰嚮往幽冥世界已經有太多年。

卻從來沒有到訪過。

一開始是實力不足,後來是不敢靠近。

直到這一次,張臨川傳了他“紙衣替魂法”。

他對張臨川並無怨恨,當然也不存在什麼忠誠,從始至終,他們都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係。

雖然他的付出已經很多很多,而他的“需”,一直到現在才取到。

他已經仔細地審視過很多遍,確認這門秘法並沒有問題。才敢披上“紙衣”,潛入幽冥。

幽冥不是那麼好進的,他沒有張臨川從容進出的自如,選擇的入口,是現世罕見的薄弱地段——為這一天,他已經準備了太久太久。

他的渴求固然不值一提,他的愛戀固然輕如鴻毛,他的努力固然微不足道。但他所做的一切是有結局的……

他仍是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熬成了神臨,熬到了幽冥世界裡來。

亡妻的魂魄在哪裡,他不知道。

為尋妻所蒐集的三百七十一種秘法,他正一個個地嘗試。

他必須足夠小心,因為幽冥是一個太危險的地方。白骨邪神絕不會放過他,幽冥神祇也非止白骨一位。哪個都不是善茬。

在試到第三百二十三種秘法的時候,他的眼球忽然動了一下,秘法發生了微弱的感應!

陸琰欣喜若狂,但緊接著在下一刻,這顆眼球就直接炸了,炸出了眼眶外!

這一刻天旋地轉,五識淆亂。

“不!”

他痛呼。

這一刻他明白——

“紙衣替魂法”的確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自己!

在過往漫長的相處中,他的身體早就被張臨川種下了手段。供奉了一段時間的無生經,他的靈魂也早被無生神主所汙染。張臨川果然為自己留下了最後一條退路,而不幸的是,他就是那條退路!

狂暴的力量波動中,痛苦的嘶聲之下。

陸琰僅剩的那顆眼睛驟然翻白,那是他在動用天生冥眼的力量抵抗,但是在下一刻又翻黑。

“找……找……”陸琰最後掙扎著這樣喊道,食指顫抖地指著一個方位。

“好,我答應你。”他又這樣說道。

下一刻這具身體就已經恢復了平靜,一探手,將那顆炸出眼眶外的眼球抓住,慢吞吞地按回了眼眶內。

“這具身體……”

已經消耗了最後一次替命的張臨川,活動了一下四肢,感覺很有些不舒服。太笨的身體,太粗糙的修業,這具肉身開發得太差了。

不過到了今時今日,他也再沒有別的選擇。

這最後一次替命,他珍視非常,原本是要留給一個足夠影響現世格局的關鍵人物,又或尋回自己的本軀。他自然準備了其它撤入幽冥的辦法。

但在之前的戰鬥裡,王長吉封鎖了他的無生世界,姜望斬斷了他的道、斬碎了他的無生經。

他留在白骨聖軀裡的層層暗手,也被三昧真火燒得乾乾淨淨。

對於那一具絕巔之上所創造的聖軀,王長吉和姜望竟然沒有絲毫覬覦!

無欲則剛,無漏可行。

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委屈追隨自己創教許久的護教法王,藉此軀而替,且替在幽冥。以此斬斷現世所有因果,一切從頭再來。

他永遠不會屈服於天意,永遠不會畏懼失敗。

他永遠有重新開始的勇氣。

因為他本就是一無所有走到現在。

腦海裡轉過幽冥世界的種種情報,張臨川大致判斷了一下方位,選定了一個方向,轉動著冥眼往前走。

這方向,和陸琰最後意識消逝前所指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的,他答應過陸琰……

然後呢?

他還答應過幾十萬信徒,要創造永世幸福的無生世界呢。只要能夠有助於完成目標,什麼話他都能應,什麼誓他都敢發。

別人的故事他從來不關心。無論那個人是叫月兔、姜望、陸琰,還是別的什麼。

他的故事他也不會對人講。

並不需要。

弱者的同情、認可、崇拜,又或鄙夷、厭惡、仇視……實在是太沒有意義的東西。

除開吸收神道信仰的時候,他絕不會在意這些。

他的腳步並不沉重,他從來不會讓已經過去的事情束縛自己。於真正的強者而言,再大的失敗,痛苦也應該是短暫的,因為痛苦的持續,等於延長了失敗。

他只會向前看,向高處走。

未來仍然有無限的可能。在幽冥世界裡,也可以開始他的新生。

或許應該以白骨的權柄為基礎……

但腳步又頓住。

因為在他的面前,正好出現了一扇流動幽光的門戶。

而兩個不久前才聚會過的老朋友,從中走了出來。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想過再見,未想過來得這麼快。

在這一刻,張臨川的腦海中流光萬轉,他瞬間打開了陸琰記憶中被封鎖的一幕——

那是在一
條清澈的小溪前。

撲通,陸琰將一個人偶扔進了溪水裡。

泛起漣漪。

恰在小溪的對面,有一個持竿的垂釣者,那麼平靜而疏離地看了過來:“我說,你嚇跑了我的魚。”



畫面一卷即碎了。

這段記憶,連陸琰自己也不記得。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被張臨川所捕捉。

原來在那個時候,王長吉就已經追上了陸琰,從而在陸琰身上也留了手段。

也就是說,王長吉其實可以更早解決他張臨川,無論是借用景國、魏國、須彌山哪一方真人的力量,只要給足了信息,他當時就是必死的結果。可是王長吉所求的,是他張臨川死得徹底!

所以要在他掀開全部底牌、做完所有努力之後,再出場!

原來姜望一直以來跟在他屁股後面的疲於奔命,都是篤定地在等待明暗雙線的交匯,他和王長吉的默契,比想象中更早,也更深!

原來!

這才是他的第一劫,這涉及生死的劫難,最早仍然要追溯到燕雲山……

道心堅定如張臨川,眼神有一剎那的恍惚。

原來他對抗天意的九劫法,其實第一劫都還沒能渡完!

那麼戲弄諸方真人、挑釁各國強者的勇氣,算是什麼?

那麼動則滅國、攪起天下風雲的手段,算是什麼?

那麼六劫同渡、敢與天下為敵、敢爭天意的雄心,又算什麼?

一切是一場空!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今時今日方知,為何那麼多英雄豪傑,蓋世強者,都免不得作此痴兒嘆!

不!

張臨川驀然抬眼。

縱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縱然王侯將相盡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強之路,只求那最強之名。

縱覽青史,無人似我!

以尚未適應的陸琰之軀,無論對上王長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沒有獲勝的可能。

張臨川一直是一個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夠看得清現實,看得到前後皆無路。

但他仍然張開雙臂,長髮亂舞,渾身鼓盪著無生白氣,以擁抱的姿態,同時向兩個人衝鋒——

“今於我無生世界,得享無生之福!無生之壽!無生之祿!”

在這一刻,他高高躍起,越上長空。

意識跨越了時空的阻礙,躍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無生玄法,燃燒道途,點亮神性,強渡命運長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來!

但他只看到,一張繁複絢爛的星圖,鋪滿了他的視野。

上下左右前後,無論他往哪個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複星圖。

卦道真君阮泅,早已經阻住了他的未來。

他已經毀滅了過去,失去了現在,也被截斷了未來。

這一刻他目眥欲裂。

而後一對冥眼真個裂開,炸出可怖的漿體,塗了猙獰的老臉。猶有雷光躍於眼眶之中,像兩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堅定,都於此刻被囚禁在身體裡,雙腿無法抬動。

“不可越雷池一步!”

而霜風吹過幽冥世界,姜望簡簡單單地進步,抬劍,橫抹——

老態畢現的頭顱已高飛!

兩分的屍體又盡皆燃起赤焰,三昧真火只是一燎,原地空空,連灰也不剩下一粒。因為太瞭解,所以燒得太乾淨!

本該無知無覺的幽冥世界,因為鮮豔的三昧真火,而有了一點聲色。

幽暗中有偉大的意志巡過。

但此地空空,那兩個不禮貌的現世訪客,已然消失了。

來去匆匆,如大夢一場。

……

……

秋日已盡了。

臨湖的窗臺上,還盛開著春景。

在瀟瀟霜意中,繁花滿枝的盆景,反而顯得有些寥落,似在追憶那不能夠再挽回的時光。

朔方伯鮑易負手立在窗臺前,嘆息道:“飛鶴湖,飛鶴湖,我從來未見鶴沖天。”

“這事兒簡單。”剛走進來、一臉喜氣的鮑仲清道:“兒子明天就給父親捉一群仙鶴來,叫它們一隻一隻地衝給父親看。”

眉眼和順的朔方伯,並沒有搭這個話,只是道:“你有什麼事情?”

“玉枝已經生啦!”鮑仲清歡喜道:“您的嫡孫兒健康極了!外間冷,兒子沒敢抱出來,父親可要移步去看一看?”

鮑易仍然看著遠處煙波,良久才道:“你恐怕不止是要說這個。”

鮑仲清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但還是燦爛地笑著:“父親,兒子也已經是個父親了,該有自己的事業啦。您看看湮雷軍那邊……”

“你知道什麼是父親嗎?”鮑易忽然問。

鮑仲清愣了一下,反應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像您一樣,上報朝廷,下安百姓,頂天立地,這就是父親!”

“父之一字,以其形而述道,是以手持杖而教,以手持斧而勞。”鮑易回過身來,眉峰輕輕挑起,那種富貴平順的感覺,頃刻間變成了果毅嶙峋:“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沒有教育好你,我也沒有保護好伯昭。”

鮑仲清的臉色變了:“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鮑易沒有再說話。只是伸出手來,撫在鮑仲清的臉上,然後就那麼……按了下去。

窗臺上的三日凋,依然開得燦爛鮮豔。

……

……

“哇哇哇~”

小床上的嬰兒,哭聲嘹亮,

蒼朮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一臉麻木地躺在大床上。

對於丈夫看到兒子的第一時間,就跑去找公公要權這件事,她並沒有什麼意外。當然也談不上難過。

她也是會笑的,會笑得很幸福。

但此刻旁邊沒有人在,也就不必勉強。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有些恍惚。

有時候會想起很小的時候,扎著羊角辮,在花開蝶飛的原野上奔跑。

有時候回想起……在人群中踮著腳尖偷看的那個少年英雄。

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啊,究竟被誰偷走了呢?

恍惚之中她好像聽到有個孩子的聲音,那孩子在說——

“孃親,孃親,我親愛的孃親。”

“鮑伯昭死得無聲無息,鮑仲清娶得不甘不願。”

“從來沒有人問過你,你願不願意,開不開心。

“孃親,我親愛的孃親……”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虛弱地扭頭看過去,小床上的嬰兒,仍然在哇哇哇地哭著。

她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也以此攔住了淚水。

也正因為如此,她沒有看見——

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嬰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忽然間轉成了慘白!

……

……

……



【感謝大家的陪伴,我們又一起走完了一程。“人生多風雨,豈是我獨行?”

休息五天,我們下一段旅途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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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一萬兩千字,其中4章為白銀大盟“純屬娛樂琳”加更(4/10)!

明天大概不會寫感言。

我可能會躺幾天再說。

祝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