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三章 有惑



                你的過去照著你的現在,你的陰影是你自己!

    這是多麼巨大的悲哀,可有誰能懂?

    “姜君!”玉真低喚了一聲,但終究沒叫那些情緒溢出來。

    白骨道,洗月庵,三分香氣樓,這一路走過來,沒有一步能停下,沒有一時能放鬆。

    在孤獨的歲月裡,她早已習慣咀嚼孤獨。

    她坐在蒲團上,仰看著金髮金衣、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姜望,抬起一隻手來,衣袖滑退。這隻手如靈蛇潛游,翻潛身後,並指如剪,輕輕一挑,在那搖曳的燃燈之上,挑剪下一縷燈芯,燈芯猶帶火。

    她將這隻挑燈的手,挪到身前來。纖纖玉指如花開,雪中有青絲。燭焰跳躍在指背,為這隻手投下奇妙的光影,嵌縛在地面,像一隻暗色的囚鳥,欲飛而不得。

    俄而,燭焰綻開,結成蓮狀。

    指上盛開的小小光蓮,花開十二瓣。勻稱地放開來,每瓣都不一樣,每一瓣都有無盡的光影生滅。

    華光初放,指棲蓮時。她面上的晦影已退去,豔色極重的五官,也顯出幾分聖潔來。她輕啟豐唇:“問姜君,蓮開十二瓣,瓣瓣都不同,生不同,長不同,見不同,想不同。如何區分它們要做什麼,該與不該?”

    我想不是每一瓣蓮都知道它應該做什麼。

    開謝不由蓮。

    仁心館的易唐靜靜坐在那裡。在蓮燈之中,每個人都看到不同的自己。

    盧公享已經死了三十二年。

    他也從一個抱圖識藥的孩童,長成了如今的宗門砥柱。

    殷孝恆還好好地活著。

    恬淡的表情一時晦滅,只剩下悠長而寂寞的嘆息。卻不曾嘆出聲,只在眉眼間。

    “便論佛!”天人法相抬手一指這光蓮。指此蓮時,他並指如劍。

    佛法中,智慧即劍。以此劍斬煩惱絲!

    熾光照面,天相漠聲道:“佛曰因緣十二,蒂結此蓮。曰——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

    此即所說根本佛教之基本教義。又稱“十二緣起支”。

    緣起法是永恆不變之真理,佛陀觀察此真理而開悟。

    無論須彌山、懸空寺、洗月庵,此經不可避。

    天人法相每說一個詞,玉真指背上的蓮花蓮瓣,便生出相應的梵字來。是佛因相系,隨緣生滅。

    姜真君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知佛”,但大道通天,殊途同歸。他兼修百家,勤學不輟,又已登臨絕巔,哪家都不算陌生了。再有苦覺這樣一層關係,有淨禮這個小師兄,和須彌山交好,得三鍾護道……在佛法的修行上,實在不能說不精深。

    談不上什麼高僧大德,可也算得個在家有道之居士。

    “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

    天人法相道:“既已具名,當已覺知。此佛經之所述。師太居名寺,照青燈,頌經典,不應不識,不該有惑。”

    “姜君說十二因緣,貧尼自知矣。貧尼自知處,姜君知否?愛者,貪愛也。取者,妄取也。此二者,我不能辭。遇喜歡之樂境則念念貪求,必盡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後已,是我塵心!”玉真的眼眸寂寞如懸月,如此照映著前方的那片靜海:“貧尼有惑!上尊無惑嗎?”

    卓清如聽著聽著——不太對啊。

    洗月庵真傳和朝聞道天宮之主在正兒八經的論佛,可她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

    她當然也讀過些佛經,略懂佛法,當世顯學,誰會輕慢?

    這兩人論說燃燈佛,說十二因緣蓮,說得倒也是那麼回事。可好像有什麼情緒在字裡行間流淌,尤其是玉真女尼,論道論得這樣投入嗎?字字燃燈,字字像是過去呀。

    她一會看看玉真,一會看看姜望,恨不得把筆遞過去——兩位有什麼過去嗎?

    好在殿內眾人也都在這場論道,她倒是不怎麼顯眼。

    “過去兩因,無明、行。現在五果,識、名色、六入、觸、受。現在三因,愛、取、有。未來兩果,生、老死。”天人法相側身站在那裡,如此站著即是遙遠的距離,輕輕合掌:“過去因結現在果。現在因結未來果。前事不得不鑑,不可不見於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