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110-120

    第 111 章
 



    鳳棲望著馬背上高塔似的人, 渾身俱裹在黑鐵甲中,唯有彎刀的寒刃是雪亮的,映著晨光, 恍惚覺得是赤紅的血色流動在其上。
 



    說不害怕是假的, 然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根本就沒有退路,他的每一句威脅這次大概都要成真了她第二次希圖逃跑, 再想他輕飄飄放過, 自己也覺得是痴人說夢。
 



    高雲桐擋在她前面,輕輕推了一把, 用吳語丟下一句:“你到一邊去。”
 



    他手裡也有一把刀。
 



    但溫凌居高, 而他位下;溫凌渾身裹著最堅固的熟鐵札甲,他只有一身簡陋的皮甲;溫凌在全民皆兵的靺鞨長大,他卻是個江南水鄉的讀書人出身。
 



    鳳棲覺得他打不贏。
 



    她木木地退了兩步,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東邊天際的血色朝霞漸漸蔓延,映照得整片山坡都像凝結著鮮血。
 



    溫凌也是這樣輕蔑地看著高雲桐。
 



    “小子,”他笑道,“就衝你這膽氣, 你可以在我這兒留下個姓名。”
 



    高雲桐笑了笑:“冀王貴人多忘事,我叫高雲桐,忻州城外勸過大王不要進犯我們大梁的土地。能和平解決的事,非要弄到動刀動槍的, 就彼此沒有退路了,不好。”
 



    溫凌想了起來:“原來是你。你那套鬼話如今還想哄我?呵呵,今日不談兩國, 就談你我,你以為是誰沒有退路了?嗯?!”
 



    高雲桐說:“還不知道呢。你等一等, 不要偷襲。”
 



    旁若無人地撕下一條衣襟,把受傷的手裹了起來,斑斑血跡滲出來,他張了張五指,試了試靈活性,雙手握緊刀柄:“我準備好了。”
 



    溫凌當然不屑於偷襲他對付這樣一個白面書生,簡直是易如反掌。
 



    聽到他說“準備好了”,他尚且想貓捉耗子似的戲弄戲弄他:先砍掉他的手足,再給他開膛破肚,最後掛到旗杆上讓他血盡而死。
 



    用這個人的鮮血好好警示一下鳳棲。
 



    於是,他不自覺地冷冷望了鳳棲一眼看到了她臉上果然有恐懼,但還有……一絲絲擔憂。
 



    溫凌從來沒有看見她擔憂過他,無論是他外出打仗,還是和弟弟幹不思鬧翻的時候,哪怕有時候他的虛弱已經展示在她面前了,她會虛與委蛇,解語花一樣勸慰他,但從來不會有這樣含情脈脈的擔憂之色!
 



    溫凌四肢一陣發冷,但大腦是熱的,沸騰似的燃燒著他的理智。
 



    他要把面前這個男人剁成碎塊,拋在軍營裡餵狗!他要讓鳳棲不僅恐懼,而且絕望!
 



    他沒有想好怎麼狠狠地報復鳳棲的背叛,但一定會是他平生所做的最狠的事!
 



    溫凌揮起刀,然後刀帶著風聲狠狠劈向面前的高雲桐。
 



    居高臨下的刀刃劈過來,高雲桐不敢怠慢,穩住下盤,握緊刀柄一個格擋。
 



    金刃相碰之聲震耳欲聾!
 



    但高雲桐擋住了,溫凌的刀離他的左肩不過一尺,怎麼用力都剁不下來了。
 



    溫凌收刃,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另一邊揮動過來。但這次一劈,高雲桐四兩撥千斤一樣,轉柄一撥,然後躲開了。
 



    居高臨下的一方,力量是十足的,經驗也是豐富的,很快發現對手很聰明。步兵的優勢是靈活,這種一對一的情況下更是靈活,格擋得住就擋,擋不住就躲。而馬上的人活動起來受限,凌厲的攻勢其實也就幾種架勢,不被他初始的氣勢唬住,很快就能找到他的運刀規律。
 



    而且,高雲桐還找了一個罅隙,主動攻擊了一刀。
 



    但靺鞨人鐵浮圖的札甲優勢就顯現出來了。
 



    高雲桐這一刀也用盡了全力,火花都迸濺出來,但那熟鐵札甲分毫未傷,只砍出了一條白印子,他的刀卻捲了刃。
 



    而且過於迫切於進攻,幾乎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溫凌反攻時,高雲桐只能狼狽地從溫凌的馬肚子下滾了過去逃避。
 



    靺鞨的士兵頓時鬨堂大笑起來。
 



    溫凌不由也笑了:“小子,我的馬也是披甲的,你想偷襲哪兒呢?”
 



    這條山間窄路一邊是山岩,一邊是山崖,他可以甕中捉鱉一樣,慢慢把這個高雲桐玩死。
 



    高雲桐站在路邊荒草裡,皮甲被溫凌的鋒刃砍壞了,半邊身子都毫無防護;再看看手中的朴刀,刃口也捲了,和根棒槌沒有什麼區別。而他面前的溫凌和烏騅馬像整個兒裹在鐵殼子裡,鐵片密密層層的,把每一處都防護住了,一點缺口都沒有。
 



    無怪乎之前北盧一場接一場地打敗仗,靺鞨不僅士氣如虹,還有這樣的披甲精銳軍,確實是所向披靡。南梁其實也有先進的戰械,但刀兵鎧甲早就在庫房裡放得落灰生鏽,在面對這樣的鐵甲敵軍和勇猛攻勢時,完全沒有自信。
 



    高雲桐看見溫凌控著馬在他身邊繞行了一週,那刀忽而上忽而下,似乎在嚇人,但也有可能找到一個機會就劈砍過來,這樣的好鋼刀,可以一口氣把幾個人並排斬成兩截。他只能隨著溫凌的馬轉動身體,不讓自己有破綻顯現出來。
 



    鳳棲剛剛狠摔了一下,已經站不住了,只能側臥在地上。
 



    此刻她無路可逃,所以溫凌也沒有特意關注她。
 



    她在一陣絕望情緒過後,在兩個男人打起來之後,重新冷靜了下來,跌坐在路邊一片岩石和草叢中,先悄悄活動了一下胳膊腿的關節,感覺筋骨無虞。然後,就默默地觀望現在這一對一的戰局。
 



    很明顯,高雲桐落下風,而溫凌彷彿已經勝券在握了。
 



    高雲桐幾近沒有了武器,也沒有盔甲的防護,更不用說他只區區一人;而溫凌什麼都有。
 



    剛剛一刀她也發現了,鐵浮圖甲劈砍不破,除了讓人行動遲緩些,幾乎找不到弱點。
 



    她還在溫凌帳中的時候,溫凌常有披掛鎧甲操練完或攻戰完,就直接到她這裡換衣洗浴的時候。有時,還要求她伺候寬解鎧甲,重得要死,她往往捧胸甲都捧不動。
 



    有一回,溫凌看她柔弱無力的模樣好玩,就把他的兜鍪摘下來扣在她頭上。
 



    那兜鍪兩邊護耳的部分做成鷹翼的模樣,頭頂還有插雉羽的提樑,裡面襯棉,軟軟暖暖的。但是彷彿有十來斤重,她覺得脖子都給壓短了一節,伸手去摘,賭氣說:“別開這個玩笑!頭都壓得疼。”
 



    溫凌笑著屈關節敲了敲兜鍪:“至於麼!我打仗時要整天整天戴著,頭也沒疼過,更不會像你這縮著脖子的傻樣。”
 



    這坨鐵疙瘩敲響,震得鳳棲耳朵疼。
 



    她硬要摘,他就格外興奮地“噹噹噹”敲他的鐵盔,直到她捂著耳朵都快哭了才罷休。
 



    鳳棲默默在料峭的春風中解開了斗篷,又扯下了厚繒的披帛。
 



    等溫凌的馬轉過對面,而高雲桐離她沒有阻隔物的時候,她用他們倆都懂的吳語喊一聲:“照頭骷顱用勁攉!”
 



    【這是吳語的諧音,選用蘇州話,意思是“照腦袋用力打!”】
 



    高雲桐一回頭,她把披帛丟了過去,裡面纏著她能找到的最大最重的一塊岩石。正好被他接了個正著。
 



    他攥著帶著鳳棲體溫的披帛,緊緊盯著馬上的溫凌。
 



    溫凌沒聽懂剛剛鳳棲那句話,也沒看清披帛裡的玄機,但看高雲桐手裡是鳳棲的衣物,頓然大怒道:“把她的東西撒開!”馬腹一夾,怒衝衝舉刀朝高雲桐而來。
 



    兩個人目光一碰,就像剛剛金刃碰到鐵甲一般,火星四濺,以硬碰硬!
 



    高雲桐在溫凌舉刀撲來的瞬間,掄起鳳棲的披帛尾,裡面的岩石被掄圓了甩出去,狠狠砸在溫凌的鐵盔當額之上。
 



    溫凌突然遭這一擊,眼前驟然一道極亮的光閃過,又像身處大銅鐘裡,而鍾外大槌猛擊,耳朵嗡嗡的,腦子裡也嗡嗡的,瞬間失去了知覺一樣,轟然就掉下了他的烏騅馬。
 



    落馬之後人就醒了過來,但又未完全清醒,眼前還是一閃黑又一閃白,耳朵裡還在轟鳴,嘴張了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是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高雲桐已經丟了捲刃的刀,來到鳳棲身邊。
 



    兩個人都用吳語交流。
 



    “山崖下是水。”
 



    “是的,一條大河,水很深、很急。”
 



    “……”
 



    “你會水嗎?”
 



    “不會。”
 



    “你怕嗎?”
 



    鳳棲堅定地搖搖頭:“不怕!”
 



    高雲桐說:“我在,我會水。不怕就好。放心。”
 



    溫凌已經被湧上來的親兵扶了起來。
 



    他眼前還有些模糊,但卻能看見高雲桐和鳳棲緊緊靠在一起。
 



    他胸膛裡翻滾著沸騰的怒氣,一口口甜腥的血彷彿要噴湧出來。
 



    他咬著牙,指著他們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拿下!”
 



    而這兩個人看了溫凌一眼,目光堅定。然後手挽著手,一起奔跑到山崖邊,下面是滾滾的春水溫凌駐紮地方漲潮的溪流就是這條河流的分支。
 



    高雲桐沒有絲毫猶豫。
 



    完全不通水性的鳳棲也沒有絲毫猶豫。
 



    兩個人一併跳了下去,人們很快聽見了落水的巨響“撲通”,只有一聲。
 



    溫凌跨步想去追,當不住腦子裡還在嗡嗡作響,剛豎直就頗有天旋地轉之感,胸口煩悶作嘔。他被兩邊的親兵扶掖住了,尚且在咬牙切齒:“不用管我!立時追擊!”
 



    已經有人去崖邊觀望過了,過來怯怯回報道:“下面是一條大河,水很湍急。”
 



    “繩索吊人下去追!”
 



    回覆的人期期艾艾的:“只怕下水就會給沖走了……真是很大的水呢!”
 



    溫凌怔了一會兒,咬牙道:“那就放箭,對著他們落水的方向放箭!”
 



    這條不難答應,於是好些弓箭手衝到崖邊,硬弓長箭,只管“嗖嗖”地往“嘩嘩”的流水裡放。而那些羽箭,倏然入水,很快就被急流沖走了。
 



    弓箭手射了一會兒,溫凌也休息好了一些,掙扎著到路邊的山崖旁。
 



    崖下是滾滾的黃水,春汛來得猛,山上清泉尚且漲得厲害,何況是這主流。水中還有暗礁,一個一個的漩渦出現又消失,撞擊到岸石邊的浪頭簇簇雪白,激起六七尺高的水沫,站在數丈高的山崖邊的人,臉上都被噴了細水霧。
 



    旁邊的人小心地勸他:“大王,這水勢,只怕是沒有人能活著逃離的。”
 



    溫凌腔子中是說不出口的悲憤交織、摧心傷肝,一時間只覺得五味雜陳,而且每一種滋味都像這崖下驚濤般在腹腔裡衝擊到喉口。他死死地盯著水流半晌,才終於惡狠狠說:“便宜他們死得痛快!”
 



    袖子一拂,拒絕了攙扶,自己踉蹌笨重地重新上馬。
 



    頭裡還有些昏沉,看周遭萬物好像都是白茫茫、空蕩蕩的。
 



    天地間,一片都是這樣的白茫茫、空蕩蕩。
 



    縱有萬物在旁,也茫然不覺,此身在馬匹上被動地顛簸,來路杳杳,恍惚間竟不知道自己是去向哪裡。
 



    第 112 章
 



    鳳棲醒來時, 頭特別疼,胸口也特別疼,眼前模糊看不清, 像無數的雪花在眼前閃動, 好一會兒才模模糊糊看清了自己面對著泥灘,背上被用力拍了一下,忍不住作嘔一般, 吐出一灘水。
 



    肺裡的疼痛好了一些, 腦子也清醒了一些,這才發現自己狼狽地趴在誰的膝上, 扭頭一看果然是高雲桐。
 



    她說不出話來, 擺了擺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他卻把她返身抱住了,吁了一口氣的聲音清晰地響在她的耳邊:“水吐出來就好了。原來你真是徹頭徹尾的旱鴨子。”
 



    鳳棲想捶他也沒有力氣,渾身軟癱癱的,只能被他緊緊地抱著,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好半天才說:“你別勒得那麼緊,我胃裡好脹,想吐。”
 



    “吐吧。”他簡單的兩個字,向後仰了仰, 鬆開了胳膊,讓她可以舒服地趴在他懷裡。
 



    然後才又說:“你呀,一點下水的經驗都沒有, 一口氣都沒憋住,直接就灌了一肚子水。”
 



    鳳棲腦子裡昏昏沉沉的, 隱隱約約記得她毫無畏懼地跟著高雲桐往山崖下跳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平時她都不會靠近。
 



    落下的瞬間,時間好像都被拉長了,她的第一想法是:只要擺脫溫凌,怎麼死都會比在他身邊被往死裡折磨好;第二想法是:山崖怎麼這麼高?!水怎麼這麼急?!
 



    然後就聽見“撲通”一聲。
 



    高處落水,渾身震得痛到麻木,而後直線下墜,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天空變模糊了,晃晃悠悠的一片暗綠,早晨的稀薄日光穿過水麵,幽幽的,她恐懼地張嘴大叫,水就呼呼地往嘴裡灌。她毫無經驗,雖閉住了嘴,但緊張又令她忍不住要吸氣,鼻子裡也立刻被水灌滿了,酸得難受,嗆咳起來。咳到越發缺氧,下一口呼吸也就越發忍不住,肺裡也頓時被灌入了水。
 



    她無法呼吸,只能胡亂撲騰掙扎;水流很急,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在隨波逐流,在水下的暗流裡翻滾。
 



    她唯只能望著上方寡淡的綠色日光,伸手向上想抓住什麼。
 



    當撈到一片衣襟時,她像纏附上去的章魚一樣,死命地揪著不肯松。
 



    面前的人影活動自如,繞到她身後,手臂輕輕環著她的脖子向上拉。
 



    而鳳棲還在緊張得不斷喝水,肚子裡滿了,肺裡也滿了,只覺得“我要死了”“我就要這樣死了”……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所幸,還活著。
 



    雖然渾身都疼,死過一回一樣殘餘著恐懼感,但畢竟還活著。
 



    這會兒,她渾身都是溼的,斗篷和披帛都在山崖上解掉了,身上就是薄薄的、溼漉漉的絲綢褙子和衫裙,春風一吹就冷得打戰兒。
 



    所以即使剛剛她有些抗拒高雲桐這不打招呼就攬上來的擁抱,現在因為貪戀他懷抱裡的一點暖意,她也就沒有說什麼,沒有掙扎開來。
 



    倒是他抱了鳳棲一會兒,說:“你這樣會很冷的。那裡有一片避風的巖頭,先去躲一躲,我想辦法弄點火。”
 



    他遞過來腰帶上的褡褳,努努嘴:“裡面有火鐮、火石和火絨。火絨要晾乾,應該還能用。你負責晾它。”
 



    鳳棲呆呆的,從他手中接過三件傢伙什兒王府裡取火點燭之類的細務全不用她操心,燈燭好像理應就是那樣亮起來的,溫凌營地中的篝火好像理應就是那樣被點著的。如今看著手中粗糲的一塊石頭,一塊鐵片和一塊黑漆漆的絨布,完全不知道怎麼使用。
 



    好在天氣作美,陽光已經照耀著大地,高雲桐正在薅著荒草與枯枝。她便在向陽的一塊岩石下,曬衣、曬發,兼曬火絨布。
 



    高雲桐捧著柴草到她身邊,看她披散著頭髮,蒼白的小臉被她烏油油的溼發襯著,縮著肩膀好像不勝其寒,一雙修長嬌嫩的手正把火絨撫平攤放在膝上晾曬。一陣東風吹過,她就是一陣哆嗦,連發絲都顫巍巍飄在風裡。
 



    高雲桐心裡是說不出的一陣緊縮感覺,此時又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把乾草放下,嘆口氣說:“火絨布是溼的,要生火烤衣服不容易。你先過來幫我挖防火溝吧。”
 



    “啊?”鳳棲吃了一驚,“我沒幹過。”
 



    他把他那把卷了刃的朴刀遞過去:“很簡單的,繞著這堆柴草挖一個圓圈,半尺深,防著火漫開來。”
 



    鳳棲掛著臉,看他刀柄上還殘留著他的血跡,半日方說:“我不會。”
 



    高雲桐板著臉:“不會就試試。”
 



    鳳棲有些氣炸了的感覺:這男人是覺得救了她有功了?這就頤指氣使讓她幹活了?這些粗活兒,她打小就沒做過,他這頤指氣使的模樣,是知道她現在走投無路,所以打算拿捏她了?
 



    高雲桐手上裹的佈散開了,他解開看了看傷口,鳳棲也跟著看了一眼,剛剛那些氣又抽絲兒似的少了他的手心橫七豎八都是鐵蒺藜劃開的血口子,深的幾處皮肉都翻開了,又被水泡得腫脹發白,甚是可怖。
 



    她不由問:“你手疼不疼啊?”
 



    他說:“疼啊,不然也不好意思指使你幹活。”
 



    鳳棲撇了撇嘴,然而看他確實傷得不輕,也矯情不起來了,只能無奈地接過朴刀,用刀尖用力在泥土地上劃拉,半天才劃拉出幾道印子,都累得渾身發熱,喘著氣擦了擦額角的汗。
 



    高雲桐已經重新裹好了手,笑嘻嘻接過朴刀,說:“還是我來吧。”
 



    鳳棲說:“你的手!”
 



    他說:“沒事,熬得住。”
 



    又笑道:“現在不冷了吧?”
 



    鳳棲愣了愣,才明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縮在那裡吹風,只能越吹越冷;乾乾活兒,倒暖和起來了這個小賊骨子裡真有把壞!
 



    火絨很快晾乾了。高雲桐熟稔地用絨布裹上火石,火鐮“咔咔”敲了幾下,絨布就點著了火星,隨即又點著了乾草和枯枝,燃起一堆火。
 



    鳳棲搓搓身上半乾的衣服,感覺甚是溫暖。
 



    高雲桐又說:“你在這裡看著火,我去河裡看看能不能撈幾條魚充充飢。”
 



    鳳棲雖然聰明,但在野外真正是個毫無能耐的生瓜蛋子。也只能眼巴巴看著他的背影,挽著褲腿,在河裡摸了不多會兒,就摸了一尾大魚上來。
 



    他彎著腰興致勃勃地用捲了刃的刀劃拉開魚腹,拖出內臟和魚鰓,又用流水把魚身洗淨,最後穿在一根溼潤的楊枝上,光腳走到鳳棲旁邊,把魚架在火上烤。
 



    鳳棲看著他問:“你真是個廩生麼?”
 



    他露齒笑道:“這會兒是不是更像一個農家小夥兒?”
 



    光腳上的泥巴還沒洗淨,真是活脫脫一個泥腳杆子。而他好像也毫不以為恥,笑嘻嘻翻動他的魚。邊烤魚邊說:“可惜還是春天,要是在我們江南,夏天荷葉田田地長了老大,包著魚或雞,外頭裹上一層溼泥再烤,熟了扒開荷葉,清香撲鼻,什麼香料都不需要用,自然鮮嫩多汁。”
 



    說得鳳棲嘴巴里溼津津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咕”了一聲。
 



    高雲桐看了她一眼:“餓了?”
 



    鳳棲臉微微發紅。
 



    她平時胃口不怎麼好,在溫凌身邊,無論大葷大肉還是黑豆拌飯,她都不愛吃,也很少覺得餓,但今天死裡逃生一回,反倒餓了上一回肚子餓,也是在他身邊的時候。
 



    她犟著不肯回答,只說:“敢情你在陽羨,還是個下河摸魚、窩裡偷雞的主兒?”
 



    高雲桐笑起來:“我家境雖然不富裕,雞,家裡還是養得起的,用不著‘偷’。只不過家中祖訓:‘讀而廢耕,飢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所以晴耕雨讀,‘書蔬魚豬’都不敢廢棄。所幸不是須靠耕種才能勉強有飯吃的小門戶,因而只是熟悉稼穡,還不算種田漁獵的行家裡手。”
 



    他邊還觀察手中烤著的那條魚,大概感覺差不多了,離火吹了吹表皮的煙塵,說:“沒有蔥姜料酒,也沒有鹽,只能烤乾一點才能不那麼腥。”
 



    撕下最肥嫩的魚腹部遞給鳳棲:“別嫌棄啦,這會兒只有這個條件,不吃東西真的會餓死的。”
 



    鳳棲接過烤魚,烤熟魚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她肚子又是一聲“咕”,於是小心翼翼拈去魚肉上的黑屑,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魚肉很新鮮,那點土腥味在餓了的人面前並不算什麼,甚至於沒有鹽,好像也不影響它的美味。鳳棲雖然覺得烤得黑乎乎的焦皮有點膈應,但閉著眼不去想,本能的飢餓感湧上來,完全顧不上矯情。
 



    高雲桐看她閉著眼睛吃,估計她這嬌滴滴的郡主對這簡陋的野味是不大喜歡的。
 



    他又開始聊天:“魚肉最好吃的燒法,莫過於醋魚。草魚汆熟,淋上糖醋汁,入口綿軟細膩,酸甜可口,特別開胃下飯。銀魚羹也鮮美,薑絲、蛋花做湯底,銀魚略煮就勾芡,鮮美細膩。……”
 



    怔怔地聽他說各種美味的魚,口中的烤魚好像也滋味豐富了起來,鳳棲不覺就把一大塊魚腹都吃完了,嘴角帶著一些黑屑,盯著高雲桐手裡的另一半烤魚,問:“你怎麼不吃啊?”
 



    高雲桐說:“其實我不餓。從忻州出兵前,好好地飽餐了一頓。”自然而然地撕下另一半魚腹遞過去。
 



    鳳棲是真餓了,而且居然覺得這簡陋的烤魚很好吃,都沒多客氣一句,接過魚腹就吃了起來。而多刺的魚脊背和魚尾,對面那位便也欣欣然啃了起來。
 



    吃完,哄得肚子不叫了,衣服和頭髮都烘乾了,火焰也漸漸變小,鳳棲拍拍手上的灰,起身問:“我們接下來怎麼走?你認得往幷州方向的路嗎?大路上會不會有很多靺鞨人?”
 



    高雲桐沉默了一會兒,說:“忻州和幷州的情況,你要不要先聽一聽?”
 



    鳳棲見他肅然之色,心跳也陡然急切了一些,於是又坐在地上,點點頭說:“當然要聽。”
 



    高雲桐說:“我這次搬的救兵,是郭承恩的人。”
 



    鳳棲沒有多問,點點頭:“像是郭承恩的做派。”
 



    高雲桐嘆口氣:“因為其他救兵,實在是搬不到了。”
 



    鳳棲便也沉默良久,才問:“是不是幷州根本就不打算救忻州?幷州節度使曹錚,也怕靺鞨?還是汴梁的命令,不許他與靺鞨為敵?”
 



    高雲桐知道幷州情況的複雜性,猶豫了片刻後說:“你上次和我說,靺鞨打算逼官家禪位給你哥哥太子鳳杞,他們確實這麼做了。你想也猜得出來,官家勃然大怒。”
 



    “我爹爹……怎麼樣了?”
 



    “曹錚把兵權轉遞給宣撫使關通,然後打算帶你爹爹換其他藩地。這意思……”
 



    鳳棲目中盈盈的,卻笑著說:“這樣明顯的離間計,他們也全信了。”
 



    高雲桐沒法回答,只同情地看著她。
 



    鳳棲扭過頭看著柴草中最後幾星火光,冷笑道:“我爹爹,我哥哥,我全家,想必和我一樣,陷入水深火熱裡了。”
 



    說完,兩道淚痕倏忽滑過臉頰,但眸子有憤怒、有譏嘲,卻無傷心害怕。
 



    第 113 章
 



    “忻州的民眾, 也陷入在這樣的水深火熱裡。”高雲桐說,“郭承恩援助忻州,其實只搞了個花頭, 殺敵也殺了點, 到底援軍人太少,成不了氣候。只怕接下來溫凌會大怒,會拿忻州出氣。”
 



    他嘆了口氣:“也是我們的罪孽。”
 



    鳳棲抹掉眼淚:“溫凌一直說要在忻州屠城, 有怒氣會屠, 沒有怒氣也未必就放過。再說,屠城也是有目的的, 無非是用屠城的慘況嚇唬要攻陷的下一座城池, 逼迫下一座城池儘快投降。”
 



    高雲桐面色凝重,好半日說:“忻州一屠,幷州真的會被嚇到,尤其是曹將軍離開,關通簡直和章洛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好大喜功而無能之至。”
 



    “那我們去哪兒?”鳳棲問,“回幷州只怕是自投羅網了。”
 



    “要是節度使曹將軍還在,我說不定還能到幷州嘗試說服他。”高雲桐摘一片草葉用力揉爛, “關通……就算了,肯定是把自己賠進去。”
 



    說到曹錚和關通,自然就想到如今南梁的局勢。
 



    鳳棲陡然想起一件事,又說:“昨夜三更時, 我聽見靺鞨汗王的人到中軍營給溫凌傳旨呢。來人用的靺鞨語,我只聽到了句‘這樣兩路分兵,兄弟齊心, 其利斷金!不怕南梁不納降幡!’是不是靺鞨人的主要軍力,打算放到攻打大梁了?”
 



    高雲桐臉色大變:“不錯, 幽州、易州都在靺鞨手上,下中原幾乎毫無阻隔。若是兩路分兵,那就是劍鋒直指汴梁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我們去汴梁?”
 



    高雲桐看了她一眼,倒有了點笑意:“你倒是不避危險啊。我以為你會想著和我回江南靺鞨人即便驍勇,黃河、淮河、長江,三條水系足以阻隔他們很長一段時間,若是躲回我的家鄉陽羨,我家有幾畝薄田,多養活個人應該沒有問題。”
 



    鳳棲啐了他一口:“想得美你!”
 



    他是這樣半開玩笑地說,見她一臉傲色,也就不必自取其辱了。手搭涼棚望了望遠方,說:“不開玩笑了,無論咱們打算去哪兒,靠兩條腿都不是容易的事,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找戶人家處理一下傷口。”
 



    他看了看鳳棲的右臂,箭鏃給她割開了一條口子,鵝黃絲綢蕩下來,洇著血跡。若是髒箭,必須處理,否則後患無窮。
 



    他拍了拍荷包:“裡頭還有些金葉子答應了救出你來,才交付剩餘的三成賞金給郭承恩的人。他們既然先逃了,這三成的金子就不給了。放心,咱們倆有錢。”
 



    鳳棲知道這是她的錢,其實亦是溫凌在應州劫掠後交給她討歡心的。她對金錢素來散漫,笑道:“那就你保管著好了。也真有你的,大浪裡那麼走了一遭,也不怕金子沉重,叫你沉了底。”
 



    高雲桐笑道:“陽羨靠近太湖,過鄰近的無錫則是長江。太湖、長江,哪一段水我沒有遊過?從小水鄉里長大,還怕這點浪頭?”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走吧,這附近靠水,會有好田,就會有山裡人家。找個地方休整一下,再想出路。”
 



    河邊是泥灘,洗了腳也會再弄髒,高雲桐乾脆把腳上幹了的泥巴拍一拍,穿進騎馬的靴子裡。抬眸看見鳳棲撇著嘴好像很看不下去,他也只笑笑,指了指上山的一條野徑:“我們被河水起碼衝了三四里地,溫凌和那幫旱鴨子士兵沒那麼容易趕上。這裡山嶺深,岔路多,除非我們運氣實在太壞,否則也不容易被追到。但是上山路不容易,你咬咬牙堅持吧。”
 



    嬌滴滴的鳳棲先還不以為意,翻了一座山頭,真是累得雙腿灌鉛似的。
 



    “歇一歇吧,我受不了了。”她說。
 



    高雲桐在根本看不出路徑的樹木下穿梭,此刻伸手給她:“不能歇,如果在最累的時候停下來,你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來,我拉你。”
 



    “可是,山裡人家到底在哪兒?會不會走一夜,也找不到一戶?”
 



    他伸手拽著她:“但你不找,肯定沒有。走吧,我拉著你。”
 



    鳳棲賭氣甩開他的手:“我身上到處都是傷,再走,不是累死,就是疼死。反正是個死,我歇歇再死。”
 



    高雲桐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沒有說。見她倚著一棵樹,坐也不坐,肩膀一顫一顫的,好像在哭。
 



    罵她一頓容易,但他心裡只是同情她。
 



    對於她而言,今天一天真是夠難的:死裡逃生雖是慶幸,畢竟還是遭了那麼多罪;她父兄的消息只怕也是令她絕望窒息的;而此時茫然無措,不知這深山哪裡可以找到出路。換作別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崩潰了。
 



    他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肩。鳳棲卻用力一甩肩膀:“別碰我!”
 



    高雲桐未免也有些餒然,好一會兒沒說話。
 



    鳳棲今日小性兒也格外重,哭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在溫凌面前耍性子,是知道溫凌的尺度,知道作到什麼份兒上最能拿捏溫凌;但在高雲桐面前,卻是把真正的脆弱一覽無遺地展現了,裝都懶得裝。
 



    她心裡覺得這樣的信任未免為時過早,不該輕易暴露,正想收淚說點什麼,卻突然聽見馬蹄似的聲響。
 



    “你聽見沒有?這是什麼聲音?”鳳棲疑惑地問高雲桐,“是不是……馬蹄聲?”
 



    高雲桐面色一凜,仔細地側耳諦聽,而後色變:“不錯,是馬蹄聲!”
 



    他不是說不可能有追兵嗎?
 



    鳳棲有些緊張:“好像……只有一兩匹馬?聲音有點奇怪。”
 



    高雲桐壓低嗓子說:“也許是裹著馬蹄,怕人發現蹤跡。但是甭管是什麼,咱們可不能幹等著被他發現!山裡尋人,這會兒可能只幾個斥候,但一聲呼哨,斥候鼓一敲,那可是方圓六七百步都能聽清楚。靺鞨人是打獵的高手,圍攏過來咱們就插翅難飛!”
 



    他再次伸手:“快,咱們往山下那片坳子裡去,這裡有山泉,下面說不定有住人。”
 



    鳳棲想著溫凌那十八般折磨人的手段,心裡直髮怵,寧可此刻摔死在山裡,也不願被溫凌再次捉了去。她趕緊伸手拉住了高雲桐的手,什麼都顧不得,跟著他一路小跑著下山。
 



    轉過山坳,真的藏著一個小村落,分佈著幾畝田,七八戶人家,世外桃源一樣。
 



    鳳棲激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扭頭看看高高的來路,問:“他還有可能追下來麼?”舒次
 



    高雲桐說:“追下來?你說剛剛那兩頭鹿?追下來正好烤了吃。”
 



    鳳棲嘴角一抽,憤怒地瞪他。
 



    高雲桐笑起來:“剛剛你背對著我沒瞧見,我可是明明白白看到鹿角了。其實你眼神好,要是親自看一看,哪能被我騙住?不過也好,總算飛似的下山了。”
 



    鳳棲自詡是個聰明警醒的性子,從來只有她騙人,從來沒有人騙她。
 



    但三番五次栽在這個高雲桐手上!
 



    只能怪她太信任他了,所以一點警醒都不剩了!
 



    鳳棲看自己的手還被他握著,氣不打一處來,扯過來就給他咬了兩個牙印。
 



    高雲桐“哎喲哎喲”叫了兩聲,其實也沒往回奪自己的手,任憑她咬著,只等鬆了口才自己揉了揉說:“你好狠,屬狗的麼?”
 



    鳳棲猶嫌咬得不夠,瞪著他說:“我屬虎的。”
 



    高雲桐笑道:“我屬狗。”
 



    緊接著又說:“不過你不該咬我。”
 



    鳳棲“哼”了一聲:“活該!”
 



    “剛剛一路過來,可沒地方洗手,烤了魚,攀了山石樹木藤蘿,摸了好多髒東西;其他不說,你就不怕剛剛有蟲子掉在我手上?”
 



    每每被他氣得噎在半截。鳳棲嗔怒地瞪著他,他卻一直在笑,笑得放肆又溫暖,笑得她的氣一點也發作不出來。
 



    高雲桐和她接觸其實並不多,能文能武、膽略驚人是他最醒目的特點,但這特點未免泛泛,鳳棲瞟了他一眼,對他有幾分興趣,但仍然板著臉。
 



    而他自然而然繼續伸手拉著她的手腕:“山裡村民能自給自足,通常善良的多,走罷,先討些湯飯,再討點熱水和鹽。”
 



    鳳棲覺得他的手很暖,於是不吱聲讓他拉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往那小山村走。
 



    到了最近的一戶人家,瞧著有好幾間的茅草屋,高雲桐上前叩了叩門,出來一個抱孩子的少婦,荊釵布裙,樸素而面善。
 



    高雲桐退了半步,深深躬身叉手,客客氣氣說:“小娘子,我們是遠道來的人,想借住一兩天。”
 



    那少婦拍著懷裡的孩子,也不畏怯羞澀,倒打量了兩個人一會兒,問鳳棲道:“你們是什麼人?”
 



    鳳棲大大方方搶先說:“我們是夫妻。遇到兵災,所幸跳到河裡沒有被擒,也沒有淹死,好容易逃到這裡,又飢又渴,前路渺茫……”她咬咬嘴唇,眼淚不覺就掛了下來,向那村婦蹲身萬福,抹抹眼淚說:“求您,幫幫忙。”
 



    少婦頓時就被她的淚水打動了,嘆口氣說:“唉,前陣子我男人去城裡賣山貨,也聽說在打仗,真是太慘了!能不能留你們倆住下來我也做不了主,不過這會兒先進來喝點水,灶上還有早晨烙的餅,我熱一熱端給你們吃。”
 



    果然是熱情好客,都不問有沒有報償,就張羅兩個人坐進來。把那兩三歲的小兒往鳳棲膝前一放,少婦說:“他挺乖的,不認生,你幫我帶著些。我去倒水熱餅。”
 



    自己就擦擦手忙活去了。
 



    鳳棲不料竟有人這麼沒有警惕心,就這麼著把個活潑潑的小孩放在她面前。
 



    這小孩果然不認生,走路還不很穩,挓開兩隻小髒手摁在鳳棲的兩個膝蓋上,仰起臉,流著口水和鼻涕,“咿咿呀呀”開始和鳳棲說話。
 



    鳳棲在晉王府見過的小孩當然不少,但無不是乳保抱得好好的,個個都是乾淨衣裳乾淨臉,也基本都很矜持。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鄉下孩子,頓時渾身都癢癢了起來,也挓挲著手不知該怎麼辦,而後求助地看著高雲桐:“怎麼辦?”
 



    高雲桐笑起來:“不需要怎麼呀。”
 



    鳳棲對孩子好像沒任何覺得有趣可愛的感受,那一張圓嘟嘟的小臉上,她看到的只有口水和鼻涕掛著,而且很擔心那口水和鼻涕會不會掛到她的身上來。
 



    高雲桐對那小兒拍拍手,嘴裡逗弄了幾聲,最後說:“來,叔叔抱。”
 



    那小兒初始自然是被鳳棲好看的容貌和精緻的絲綢裙子吸引的,但她的張皇不安和生疏厭惡,小孩子也感覺得出來;於是那小孩猶豫了一下,再三看了看高雲桐的臉,彷彿在猜測這個髒兮兮的男人有沒有惡意,而後終於轉身,兩條小短腿踉蹌著往高雲桐而去,走兩步不穩,高雲桐伸手把他一抱,滿臉笑得溫柔。那小孩也很放心地伸手撥弄他的衣領。
 



    鳳棲以往只覺得高雲桐一雙眼睛亮得光芒銳利,叫人不怎麼敢直視,沒想到居然小孩子都不怕他。
 



    正想著,那村婦端著大茶壺和大海碗進來了,笑嘻嘻道:“這皮小子,仔細弄壞了人家的衣服。”
 



    放下茶壺,熱騰騰倒了一杯粗茶,又殷勤地把碗推過去:“餓了吧,吃點餅。”
 



    那小兒聞見香味,從高雲桐身上扭下來,撒開小腿扒到桌沿,嘴裡喊著:“餅餅!餅餅!”口水順著下頜掛到脖子上。
 



    少婦笑道:“饞鬼,你吃過午飯了!這餅餅是給客人吃的。”
 



    鳳棲笑道:“孩子想吃,就給他吃嘛。”撕下一塊餅,遞給那孩子,笑眯眯看著孩子吃。
 



    少婦因而也笑道:“小猴兒,還不謝謝!”
 



    小娃娃包著一嘴的餅,說話嗚裡嗚嚕的。
 



    鳳棲這才撕了一塊餅自己吃。
 



    餅是雜麵做的,很粗,茶也沒什麼香味,但鳳棲還是吃得滿足。抬頭見高雲桐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她垂下頭,撇過身,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吃得好快的模樣。
 



    高雲桐從褡褳裡取出一小片金葉子:“小娘子,我們做生意遠道而來,身上的銅錢都不剩了,這些金葉子是防著萬一用的。今日知道必要打擾,還有好些事要相求。”
 



    把金葉子推了過去。
 



    那小娘子唬了一跳,拿過金葉子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驚歎道:“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金子呢!”好像也有些為難:“你們要什麼嘛?我們窮門小戶的,自己還缺東西,只怕供應不起呢。”
 



    高雲桐說:“我娘子被靺鞨兵的箭傷了,怕會染毒瘡,想請小娘子燒些開水,再給些鹽巴,若有蒸酒則更好。她的衣衫……”
 



    他看了鳳棲一眼:她身上俱是絲綢,但破破爛爛慘不忍睹,於是說:“再好的衣料,這麼穿法也只是好笑。小娘子若有多餘的衣衫,也請賞一套。”
 



    那村婦說:“蒸酒要我家男人同意才能給你,其他都沒問題。稍等一下。”
 



    把孩子繼續往鳳棲膝前一放,又到後廚忙活去了。
 



    農戶人家的女子做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個裝著熱水的大銅盆,拎了一袋鹽巴,臂彎裡還搭著一套土布衫裙,對兩個人努努嘴說:“我那出嫁的小姑的屋子正好空著,你們進去洗換一下,裡面有乾淨的小盆,兌濃鹽水正好。”
 



    高雲桐謝過了她,幫著端水到廂房裡。搭上門閂,他對鳳棲說:“衣裳解開,讓我看看你胳膊上的傷。”
 



    鳳棲警惕地說:“你想幹嘛?”
 



    第 114 章
 



    高雲桐好笑似的:“青天白日的, 你覺得我想幹嘛?”
 



    鳳棲說:“你背過去,我自己會看傷。”
 



    高雲桐張了張嘴,但還是沒有違拗她, 背身過去, 順便把靛藍布的窗簾拉上了。
 



    鳳棲一路只顧奔逃,緊張到頂了,並不覺得傷口很疼。但現在放鬆下來, 褪開袖子的時候才發現血跡已經把衣衫和皮肉粘到一起了, 她怕疼,齜牙咧嘴試了試分開衣衫和皮肉, 然而做不到, 一撕就鑽心的疼。
 



    “高雲桐。”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喊他。
 



    他悠悠然轉身過來,鳳棲含著一泡淚,問:“怎麼辦?”
 



    高雲桐說:“你許我近前來麼?”
 



    想和他矜持也矜持不起來了。鳳棲只能說:“你不近前,怎麼幫我?”
 



    他過來看了看傷,說:“血幹了,拿鹽水泡一會兒就能撕開了。”
 



    “鹽水?不會很疼嗎?”鳳棲想起溫凌說過, 營地裡士兵受傷,就是拿鹽水和烈酒擦洗,比捱打還疼。
 



    高雲桐說:“是會很疼,但是, 也只能讓它疼了。”
 



    鳳棲抱著胳膊不大情願。
 



    她警覺地覷眼兒望著高雲桐,怕他撲過來強逼著她用鹽水泡傷口。
 



    但對面這傢伙不耍橫,而是個耍嘴皮子的, 他看看傷口的血痕,說:“你知道不, 箭鏃就那麼細一根,用來殺人,要麼箭法高妙到能直接命中頭顱、脖頸、心臟、肺葉,一擊致命;要麼,就要慢慢把人折磨死。”
 



    鳳棲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去:“箭怎麼折磨人?射在胳膊上,也能把人折磨致死?”
 



    “行軍的箭,大多是‘髒箭’。”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怎麼髒呢?出征前,把箭鏃泡在泥湯裡,甚至糞便裡,等射中了目標,即便沒有當即死,髒東西順著血液到身體裡,也會叫人重病,戰場上條件差,病了基本等同於死了。”
 



    他攤攤手:“這裡的條件,估計也差不多。所以這會兒即使疼死,也得用鹽水和蒸酒洗傷口,就是避免這樣的情況。”
 



    鳳棲不由緊張起來,隱隱覺得自己的胳膊上除了血腥味,似乎都添了一絲泥巴味和糞水味。
 



    她終於嚥了一口唾沫,說:“那,你拿鹽水來試試吧。”
 



    “我來,也免不了疼。”
 



    還拿喬!鳳棲恨死了他,說:“疼我就忍著吧。”
 



    “不錯,小命更重要。”他欣欣然前來,先看了看傷口處,然後用乾淨手巾浸在濃鹽水裡,接著擰到半乾,說,“忍一忍啊。”
 



    她根本忍不住,才碰到鹽水,就被刺激到哭起來,捂著胳膊扭開了:“這可太疼了!”
 



    高雲桐挓挲著手:“必須忍一忍。”
 



    他想:實在不行,得抓過來抱緊了,強制著給她擦傷口。
 



    可是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慘白,怎麼都下不去手。
 



    這決心一次又一次,都沒有下得了。
 



    還是鳳棲自己知道輕重。這一波的疼痛過去了,她看了看胳膊上的傷,再看了看高雲桐手裡的手巾,咬咬牙說:“不成,你不能那麼軟弱,你得箍住我,不讓我掙扎動彈。”
 



    “軟弱?”他不由笑了笑。
 



    鳳棲咬著牙蹭到他身邊,把胳膊舉過去:“來吧。”
 



    高雲桐心想:不錯,這種時候確實不能軟弱,不能心疼她。於是拿了一塊乾淨手巾給她:“確實會很疼,你咬著手巾,別叫太大聲,別把人家主家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