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150-160

    第 151 章
 



    何娉娉這幾日見溫凌臉色不大好看, 所以將自己冰山似的冷傲也收起了大半,得空覷著他的面色關心地問:“怎麼了?像是受了氣的模樣?”
 



    溫凌嘆口氣:“身份不如人,天天被穿小鞋。”
 



    “誰敢給冀王穿小鞋?!”
 



    溫凌冷笑道:“這是父汗還沒死, 都敢把小鞋甩過來了;要是父汗百年之後, 哪裡還有我的活路!”
 



    何娉娉靜靜地思忖了一會兒,問:“是那皇太子?”
 



    溫凌聽著“皇太子”三個字就膈應。
 



    罵了句:“狗屁皇太子!”
 



    何娉娉“噗嗤”一笑:“看看你,生氣起來一點不懂韜光養晦, 髒話都出來了!”
 



    溫凌說:“我已經打聽到了, 烏林答家的人與郭承恩派過來的一個都管關係密切。想必是郭承恩攀附了幹不思與烏林答,又說了我的壞話。幹不思只愁找不到機會弄我, 現在少不得被郭承恩下了眼藥。所以這陣子格外地暗地裡欺我!”
 



    何娉娉嘴唇一動, 想說什麼,但又咽下去了。
 



    歲月可稱靜好,以後兄弟相爭,她被殃及池魚,也是不知道多久以後的事。
 



    她一輩子雖才過了不足二十年,但已經夠乏了,實在懶得挑起波瀾, 實在想就這麼閉著眼睛享受享受這鏡花水月般的好日子。
 



    溫凌晚餐後喜歡聽何娉娉彈唱,他啜著一杯清茶,愜意地望著面前的美人,看她塗著蔻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飛, 便也能夠暫時忘憂,享受這片刻的歲月靜好。
 



    然而這日這歲月靜好沒有持久多久,他聽見門房報來“太子到了”。
 



    真是厭惡什麼來什麼!
 



    溫凌頓時眉就皺了起來, 狠狠吸了幾口氣才對何娉娉說:“你先到後屋避一避,那色癆鬼可不是個人!”
 



    何娉娉避在後屋, 前面隔著隔扇門,幹不思粗聲大氣聽得很清楚。
 



    但她對靺鞨語還知之甚少,只大概聽懂了幹不思在問溫凌一個姓喬的人是不是被他弄死了。
 



    而溫凌自然矢口否認。
 



    兄弟倆一個仗著身份更高,一個仗著年歲更大,說到後面,一個賽一個嗓門高,一個賽一個語速快。何娉娉就聽不太懂了,但是那激烈爭執的聲音,叫人懷疑他們倆馬上就要打起來了。
 



    幹不思死死捏著拳頭,看著毫不相讓的溫凌,突然笑道:“阿哥,你的心思,我完全曉得。喬都管暴卒於花街柳巷,那服侍的私伎才與他認識一兩日,鞭子也抽過了,連自己接客用什麼姿勢都肯說了,唯獨不肯招認是殺害喬都管的兇手。且睡覺前他們除了喝酒、吃助興的藥之外,一應飲食裡都沒有毒物。我思來想去,還有哪個人那麼想喬都管死?”
 



    他素來蠻橫而不愛動腦子,見溫凌氣得青筋暴露的模樣愈發覺得滿足,繼續他的分析:“你與郭承恩有私仇,我曉得。但郭承恩現在是我朝的功臣,你這是什麼意思?”
 



    溫凌冷笑道:“我與郭承恩有仇怨不錯,但我犯不著以冀王之尊殺他手下的小嘍囉。你這是欲加之罪,只怕是看我如眼中釘肉中刺,要趕緊給我按個罪名除之而後快吧!”
 



    幹不思“呸”了一聲:“殺個漢人,多重的罪!你就是認了,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但我豈能不提醒你不要在我幹不思太歲頭上動土!”
 



    溫凌不想理他,冷笑連連,端起茶杯說:“我動不了你太子殿下!不過這裡是我的冀王府,輪不到太子來撒潑!您請吧!”屬次
 



    幹不思說:“我這可是好意,你不要釀到父汗也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到時候我可按不住他老人家!”
 



    他吵得嘴幹,見溫凌氣哼哼喝茶,也不懂溫凌用的是漢人“端茶送客”的禮儀,但說:“咦,你舉杯子是給我看你喝的麼?怎麼這麼沒有待客之禮?我渴了。”
 



    畢竟還是兄弟,溫凌也不至於在一杯茶水上鬥氣,吩咐道:“倒茶!”
 



    送進來的是靺鞨人慣喝的奶茶。
 



    幹不思看了看溫凌的茶杯,裡面是碧綠的茶湯,上面飄著潔白的茶沫,原來還有水丹青,喝過幾口後漫漶成大理石般的紋樣,漂亮得很。
 



    他說:“你杯子裡是什麼茶?”
 



    溫凌說:“南人的茶,你喝不慣的。”
 



    “我要嚐嚐。”
 



    見溫凌似乎不熱情,幹不思發牢騷說:“我寧可不當這個太子,天天忙得臭死。你倒好,天天喝茶喝酒,剛剛我在牆外還聽見有小娘在給你彈琴唱曲,實在是過得滋潤、逍遙!”
 



    溫凌腹誹:那你和我換換呀!你換不換呢?
 



    而後,他突然靈光一閃似的,道:“這南方的點茶,我這裡的廚子茶房都不會,是我得到的一個南梁的教坊司小娘子給點的;你聽到的曲兒也是她彈唱的。”
 



    幹不思沒說話,溫凌卻主動說:“去,叫何娘子過來,帶茶具,帶琵琶。”
 



    幹不思的目光很快被何娉娉吸引。
 



    初始,只看外貌,這雖然是個美人,但他在南梁劫掠的美人多了,也沒有覺得多稀奇。
 



    但當這美人開始優雅地執壺點茶時,當她開始舒腕彈奏琵琶時,當她開始低吟高唱時,幹不思開始如痴如醉,越發羨慕溫凌了。
 



    他平常逮著漂亮的小娘就是摁倒榻上翻雲覆雨。而且他弄到手的大都是從汴京宮中挑出來的嬪妃女官、郡主縣主,但這些年輕的美人兒從小受教嚴謹,對男女之事十分保守,經歷也不多,加之以恐懼,往往躺屍一般,乾澀無味,還忍著眼淚;有時抽巴掌逼她們不許皺眉,要笑意盎然,但她們的強笑都是苦澀的再美的人兒,這副模樣又有個什麼勁兒?乾澀的身體讓他也不舒服不痛快,除非是用唾沫或者用力弄出血來,才能滋潤二三,但過後也是膈應的。
 



    現在才知道溫凌是多麼會享福!
 



    幹不思羨慕且嫉妒,一眼一眼地盯視何娉娉。
 



    當然不好開口要“嚐嚐”哥哥的家姬,所以喝完茶、聽完曲,兄弟倆剛剛的齟齬淡了一大半,幹不思笑起來:“阿哥這小日子過得美快。依我,就這樣無憂無慮的,千金不換呢。”
 



    又看了何娉娉一眼,何娉娉垂頭,斂衽告退。
 



    幹不思笑起來,也告了辭。
 



    溫凌見他出了院門,用力把待客的花廳的門“砰”地甩上。
 



    然後吹滅所有燈燭,就著清冷的月光,看著窗戶上的樹影,獨自一個人呆了半天。
 



    第二日,溫凌一回府就命人吩咐何娉娉沐浴更衣,也不用帶琵琶,直接到他寢臥裡伺候。
 



    如今她是專房之寵。
 



    溫凌晚餐喝點小酒,有些微醺後就與她共赴高唐。
 



    那種事兒帶給她的愉悅感很少,但事畢後,被他愛意滿滿地擁在懷中入睡,睡得溫暖而踏實,會讓她滿心都是“被愛著”的感覺。
 



    這日,溫凌亦是一樣,激越歡好之後就溫存起來,撫著她的臉頰,又撫著她的腰,愛不夠似的撫弄了半日。
 



    何娉娉笑得:“摸得我癢癢了。”
 



    “哪兒癢癢?我給你撓撓?”
 



    越發撓她的癢癢肉,使得她笑著把他的手推開,鑽進他懷裡。
 



    “你真美。”他抱住了何娉娉,在她耳邊說,氣息熱乎乎的。
 



    何娉娉其詞若憾:“哼,不過是好色之徒,只看中我的美。”
 



    溫凌笑道:“女人家得美貌和才藝是上蒼的恩賜,也是男人為你神魂顛倒的來由。你還想要什麼?要做我的嫡妻麼?”
 



    疼愛地捏她的鼻子:“真是貪心不足。”
 



    何娉娉驟然有些心寒。
 



    不過也自知自己身份低微,絕沒有做嫡妻的可能。
 



    她只說:“你要娶烏林答家的小娘子,還敢亂說這種‘以妾代妻’的話!我可不敢有絲毫這樣的想頭。”
 



    然而內心還是盼望他說一句甜話,哪怕明知道是假的,這會兒也像飲鴆止渴似的,會開心。
 



    但他說:“我可沒有以妾代妻的意思,你想左了。”
 



    他理性,何娉娉雖然失落,但也還可以理解。
 



    她只是不說話,從他懷裡翻過身,背對著他。
 



    他緊緊貼過來,溫暖的小火爐一樣,她的背上暖暖的,心裡也暖且軟了。
 



    她卻不知男人心裡想的是:你甚至都算不上妾。
 



    只是家伎而已。
 



    他心裡分得很清楚。
 



    他猶豫了很久,才說:“你有沒有發現,昨日幹不思盯了你好久。”
 



    何娉娉曉得他吃醋了,笑道:“他盯由他盯,我可懶得看他一眼!”
 



    溫凌說:“他這個人骨子裡是好色的,而且征服欲強,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何娉娉說:“我知道。聽聞他在牽羊禮之後,看上了昏德侯最漂亮的一個昭儀原本已經歸了汗王后宮的,他也軟磨硬泡硬是求了來。但昭儀沒幾天就給弄死了。”
 



    溫凌說:“那女人命薄吧。父汗知道後罵了他一頓,他回府發了好大一通火呢,說南梁的小娘子嬌弱不耐造,稍微用點力就出血不止,怎麼還怨他!”
 



    但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他說:“這是幹不思最大的弱點。任性妄為,常惹禍端。”
 



    何娉娉已經有些困了,漫漶地“嗯”了一聲。
 



    突然聽見他幽幽地在她頸後說:“他看上你了,想必明天還會來,會向我討要你,或者用別的陰暗計策。你放出手段來,我呢,也放出手段誘得他犯錯,讓勃極烈們肯批他而為我說話。”
 



    何娉娉突然一激靈醒神了,背對著他,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的熱氣噴在她耳邊,而她腔子裡像有一桶冰雪澆過,從骨頭縫裡滋出寒意。
 



    “我……是大王的人了。”
 



    溫凌也感覺到她剛剛猛地一顫。他抱著她輕輕拍拍,安慰道:“放心,我定會護你周全。”
 



    何娉娉心裡一陣陣冷笑,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先笑他的毒與狠,再笑自己的傻。
 



    姐姐何琴琴一直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姐姐在勾欄裡受了多少罪才得出了這個結論,她卻一時間被虛假的愛意衝昏了頭腦,居然不相信親孃的結論!
 



    何娉娉很快就冷靜下來,帶著作腔作調說:“哼,男人信得過,母豬能上樹。我怎麼信你?”
 



    溫凌醞釀著措辭勸說她,最後說:“我自然捨不得你這朵鮮花被他這頭野豬拱了。你是我的人,我怎麼可能不保護你?放心就是。”
 



    何娉娉再次翻身過來,面對著他深沉的眸子嫣然而笑:“行吧,大王,奴信你。”
 



    “好娉娉!”他舒臂抱住了她。
 



    何娉娉與他溫柔交頸,極盡溫柔挑釁,把香噴噴的熱氣息吹在他的耳垂上。
 



    他吟哦著:“小妖精,別……我又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嘛……”
 



    “這可要死在你身上了。”
 



    她咯咯咯地笑著,心裡想:兜兜轉轉,只不過又回到了剛開始的算計上。
 



    第 152 章
 



    幹不思這陣子跑腿比較勤快, 每隔一兩日來一次溫凌的府上,說是“兄弟倆謀議國事”,眼睛每每總是亂掃, 謀議國事差不多了, 就笑嘻嘻道:“阿哥,又想你府上的點茶和曲子了。”
 



    溫凌用普通的家伎搪塞了幾回,冷眼旁觀, 幹不思果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每每聽得抓耳撓腮,最後敷衍著說:“這個吹簫的沒有上次那個彈琵琶的好。”
 



    溫凌說:“上次彈琵琶那位身子骨不舒服。”
 



    “她什麼時候身子骨好些?”
 



    溫凌一攤手:“我怎麼曉得!女人家總是有各種麻煩事。”
 



    拖了幹不思如此十來天, 估計挑弄到他內心極為癢癢了。
 



    恰巧這日, 幹不思又登門“商討”了。溫凌散穿著漢人的寬袖長袍,原本的辮子也裹入頭巾裡,刻意散漫地說:“阿弟,我如今只想做個閒散王,你是太子,有什麼事你自己定奪好了。”
 



    幹不思說:“你看你這奇形怪樣的打扮!父汗要回黃龍府了,咱這不是有重要的事與你商量麼。這南邊亂糟糟的, 咱們還等著披甲跨馬去揍他們去呢,你倒好,徹底想當閒散王了?!”
 



    溫凌說:“咦,南邊怎麼亂糟糟了?不過它亂糟糟的, 又關我們什麼事呢?我怎麼又不能當閒散王了呢?”
 



    幹不思說:“南梁吳王不服兩國的契約,造反稱帝了,據說任用的是休致了的樞密使宋綱南梁頭號主戰派。你想, 要是這麼個人上位了,咱們之前簽訂的協議他還認不認賬呢?估摸著橫豎是要再打的, 不如趁吳王還沒有什麼軍事實力,先扶持鳳霈幹掉他的兄弟,再乖乖把江南的好東西進貢給父汗。”
 



    溫凌眨眨眼睛,慢條斯理說:“江南的好東西倒真是不少,其他不說,江南女子就格外漂亮聰明。”
 



    幹不思覺得他的意思應該是答應了,笑道:“聽說你那新寵的歌伎,就是江南女子出身?”
 



    溫凌道:“哦?這我倒不曉得。我是從汴京得到她的。”
 



    幹不思說:“那你問問她唄。”
 



    顧左右又一疊連聲地問:“她身子骨好些沒?好些日子都沒見到了。上次她彈的那首琵琶曲叫什麼來著?真是好聽呢。今天要能再聽一聽就不遺憾了。你說是不是啊,阿哥?”
 



    溫凌看他眼睛放光,急吼吼的模樣,心道這就是時機到了。
 



    他說:“昨日已經能伺候我了,身子應該無恙。既然太子想聽琵琶曲,我做阿哥的自然要奉承。”
 



    扭頭吩咐道:“擺家常的酒宴,請何娘子等歌伎舞伎來侑酒。”
 



    幹不思笑道:“何須這麼大的陣仗!”
 



    溫凌要表示的是自己的客氣。
 



    一場酒宴,金盞、玉杯、牙筷。四面通透的花廳,楠木雕琢的冰裂紋花窗一扇扇打開,屋外遍植桂花,此刻正是飄香的時候。隔著花廳的假山石,還可以看到一窪半畝見方的人工小池,上面亭臺水榭一應俱全,池中荷花雖開謝了,荷葉還是亭亭、田田的。月亮倒映在池水中,清風徐來,叫人心裡頓時就寧靜了。
 



    幹不思喝了一杯精釀的酒,罵了句:“媽的,這是南朝的風格吧,這些南人可真會享福啊!”
 



    “太子要是喜歡,我這裡有幾個建園子的南朝工匠和花兒匠。”
 



    幹不思也是人,豈有不愛享福的!嘴上說“太奢靡了!看得我都想天天躺下了。”但吃的、用的、看的、聽的,無一不精美,他又不由自主地迷上了。
 



    稍傾,又見水榭那邊,舞伎水袖翩翩,歌聲遙遙,那腰肢如風擺之柳,那歌聲如天籟之聲。
 



    配著美酒佳餚,真是人間至高的享受。
 



    酒過三巡,幹不思問:“咦,今日不聞琵琶曲?”
 



    溫凌拍拍巴掌,女樂齊奏,一片韶和之音,琵琶聲夾雜其中,表演的果然是豔妝的何娉娉。
 



    只可惜隔得遠,幹不思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見她的窈窕身形,還有那塗著蔻丹的指甲亦紅得十分醒目。
 



    他張著嘴,呆呆聆聽到一曲終了,才搖頭說:“其他都好,這麼遠,聽不清。”
 



    其實聽得很清楚。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溫凌清楚得很。他遷延了一會兒才說:“那讓女樂們靠近些吧。”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必這麼小氣嘛!”
 



    見諸歌伎樂伎抱著樂器過來了,幹不思又出么蛾子:“阿哥,其實這天兒還有些熱,齊奏雖然宏偉,但聽著焦躁,不如單彈些小曲兒,單來些清唱,正好配這月色。”
 



    眼睛一瞟何娉娉:她正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紗衫,略微透出裡面的暗花素衣,又不經意間透出胸口肚兜的一抹嬌紅。
 



    大約微微出汗,皮膚帶著一層光澤,反射著月光簡直皎白明亮如珍珠。
 



    白木的琵琶面板,牙黃色的象牙品相,素手上冶豔奪目的指甲……真是極素裡的極豔。
 



    溫凌說:“行吧,娉娉就單獨獻幾首曲子。”
 



    幹不思聽了一首曲子後,笑道:“我如今好像也雅了!請問剛剛那首,是《江南好》吧?”
 



    何娉娉微微一笑:“不,詞牌是《望海潮》。不過寫的確實是奴奴的故鄉江南的景緻。”
 



    幹不思打賭打贏了一般,拍著大腿對溫凌笑道:“怎麼樣,我猜對了吧!果然是江南女子!一看這細緻清豔的相貌,還有這通透聰明,就是江南女子的模樣!”
 



    又轉向何娉娉:“剛剛那支曲子真好聽!再來一遍《望海潮》!”
 



    酒菜已經上齊,溫凌剛剛就藉口“這裡人氣濁重,影響聲律”,刻意把屋子裡的侍酒丫鬟們遣了出去,這會兒花廳裡開兩扇窗,離得挺遠才有人在候著。
 



    溫凌揉了揉肚子,皺眉說了句:“剛剛那冰湃的西瓜,吃了肚子不太舒服了。”告了方便,也出去了。
 



    幹不思從窗戶裡目送溫凌離去,再瞥一瞥始終坐著調絃而不彈唱的何娉娉,心癢難耐。
 



    他摸摸下巴,用生硬的漢語對何娉娉說:“小娘子今年幾歲了?”
 



    何娉娉卻很嚴肅地向窗戶外一使眼色,把手指豎按在唇上,對他無聲地“噓”了一下。
 



    幹不思笑容凝結住了,輕聲問:“怎麼了?”
 



    何娉娉親自向窗外張了張,然後把窗戶關上。回頭才輕聲說:“太子殿下大概不曉得,這窗戶紙透光,裡面做什麼外面都能夠看見影子。”
 



    幹不思心裡不由罵溫凌:不過是個家伎,又不是妻妾,至於小氣成這樣?
 



    臉上也擺出不屑來。
 



    何娉娉冷笑道:“就等著甕中捉鱉呢。”
 



    “啥意思?”
 



    何娉娉欲言又止半天,才說:“罷了,奴不過是個南來的教坊賤籍,命如浮萍。如今又身不由己牽連進這樣的事中,總歸是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輕泣著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又是好半天說:“本來欲倚冀王為良人,哪曉得……他根本不拿我當人看,只是想利用我,我一腔子真心只配給他餵狗……”
 



    幹不思眨巴著眼睛。
 



    “你這話,我聽不太懂。”他拙劣地一個字一個字用漢語說,“他利用你?利用你幹嘛?”
 



    心裡其實有點明白了,但還不至於蠢到那個程度,總歸還想聽何娉娉自己說出來,自己再根據她的表情和語氣加以判斷。
 



    何娉娉悄然看了他一眼,毅然說:“奴聽冀王對他的密友發了好些牢騷,說殿下但知道吃喝玩樂,好色如命,哪有一點太子的樣。純是靠從他手中搶功,方有了今日。”
 



    又悄然看了幹不思一眼,果然見他眼中勃勃的殺氣,於是不說話了。
 



    幹不思壓低聲音說:“沒事,你說。”
 



    “殿下……要殺我滅口麼?”
 



    幹不思看她怯怯的模樣,說:“殺你,不是為溫凌滅口麼?我怎麼會做這樣的蠢事呢?”
 



    何娉娉是舒了一口氣的模樣:“既如此,還要求殿下多保全。”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今日冀王便是做了一個套,等殿下一上鉤,便鼓譟起來,將殿下好色貪淫、誘奪兄長姬妾之名坐實。他自有一幫搖唇鼓舌的朋友,趁著汗王還沒離開析津府,先埋些對您不利的消息。”
 



    幹不思腦海中已經浮現起幾個願意為溫凌“搖唇鼓舌的朋友”,又問:“你是他的姬妾,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消息?”
 



    何娉娉泣道:“他若是拿我當人,我自不必如此。如今他心裡根本不是我,卻拿我做這個誘餌。一會兒他看著屋子裡的影子,衝出來拿奸拿雙,‘仙人跳’做得好極了。卻可惜我這條命,不是折在他的手上,就是折在殿下的手上……”
 



    說著,哭得梨花帶雨,自己嘟嘟囔囔地說:“一片春心付與流水……一輪明月卻照溝渠……”
 



    這兩句幹不思不是太懂,但前面他聽得明白。
 



    再連起來一想:溫凌為何把侍酒的丫鬟都遣出去?為何他自己還藉口方便也出去?要是真心想用這個美姬來討好他這位太子,直接說一聲自己還更領情。
 



    再想想面前這美人的動機:大概是因愛生恨。幹不思心裡冷笑:溫凌仗著自己長得英俊孔武,又有冀王的身份和器宇,素來招女孩子們春心暗遞與他那個美貌低賤的阿孃是一個德行!自己以往還從不嫌他,“阿哥”長“阿哥”短很是客氣,哪曉得他心思這麼毒!
 



    幹不思頓時對美色也沒了興致,悄悄問:“那麼,他那個密友是不是姓劉?”
 



    何娉娉眨巴眨巴眼睛:“這個奴奴不曉得。只聽大王一直稱他為先生。而那位先生說得好流利漢語,留得那麼長的鬍鬚。”
 



    她用手在胸口比劃著。
 



    幹不思見她手指在胸口上下揮動,鮮紅的指甲和鮮紅的肚兜邊兒相映成趣,雪白的手和雪白的鎖骨亦美不勝收。
 



    他綺念乍一起,想起溫凌的陰毒和劉令植的險惡,頓時脊背發涼,一點興味都沒有了。
 



    只說:“沒錯,那就是劉令植那漢人老賊了!我定然饒不過他!”
 



    何娉娉似乎有些慌亂,好像要勸他,又不知道怎麼說,眼淚現成就有一樣,叫了兩聲“殿下”,又抽噎道:“也不一定就是他。”
 



    幹不思哪顧得上她!他隱約看見窗外有人鬼鬼祟祟地瞟過來,不由咬牙切齒獰笑道:“還等著仙人跳成事兒啊!”
 



    何娉娉慌亂地說:“要是不成事兒,我必被大王打死了!”
 



    幹不思本不關心她會不會被打死,但在他拂袖出門之前,感覺到美人兒柔柔的雙手緊張地拉著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求他:“殿下,可怎麼辦?我會被大王打死的!”
 



    幹不思忖了忖,笑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解除我們倆身上的疑點。你只推我頭上就是了。”
 



    突然揚起巴掌,狠狠給何娉娉臉上來了一擊。
 



    她哪經得起這個!頓時天旋地轉,撲倒在地上,額角又在木地板上一磕,人失去了知覺,隱隱聽見幹不思捋著袖子邊走邊喊:“哪有這麼不識抬舉的小娘!”
 



    第 153 章
 



    何娉娉悠悠醒轉, 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榻上。
 



    榻也不是她日常自己睡的那張,不過很熟悉,是溫凌的臥榻。
 



    何娉娉掙扎著起身, 頭被牽得一痛, 頓時呻喚了一聲。
 



    帳子被揭開,露出溫凌的臉,他一臉和煦, 問:“你醒了?”
 



    何娉娉捂頭時, 已經感覺到了頭上纏了一圈素絹,裡面腫起雞蛋大的包。此刻臉頰的疼也清晰起來, 牽著左邊耳朵都脹鼓鼓地疼。用手一摸, 火辣辣的,摸得出腫起來的手指印。
 



    溫凌坐在她身邊,聽她“絲溜溜”倒抽涼氣,蹙著眉好像要哭了,忙安慰道:“幹不思不是人!又不是他家的姬妾,隨他怎麼打我也管不著;我的小心肝兒也許他打?”
 



    表功似的說:“我先差點和他打一架,幸好被拉開了, 不然鬧到父汗那裡,又是一雙小鞋送上來。”
 



    何娉娉一眶子的淚:“大王……奴沒有為您成事兒……奴太沒用了!”
 



    溫凌急忙把她環在懷裡撫慰:“也怪我來得晚了,快別哭了。他那個狗脾氣,幸好沒成事兒, 不然不知道弄成什麼後果。”
 



    何娉娉當然聽說過幹不思的粗魯,南梁官家最寵的一個年輕美貌妃子,鮮花似的, 被充作抵償犒軍金,分到靺鞨君王帳下後, 又被幹不思當禮物一樣討要到手,結果乾得太狠,流血不止,竟就香消玉殞了。
 



    她只是越發心寒,埋首在溫凌的胸膛裡輕輕顫抖。
 



    溫凌抱了她一會兒,終於說:“我得去父汗那裡商議事情了。今日幾位勃極烈都在,往日都是幹不思給我小鞋穿,今日也輪到我給他點顏色了。”
 



    靺鞨皇帝住在幽州亦即析津府的皇宮裡,但上朝的模式還是建國之初在部落裡的那般:勃極烈與皇帝團團圍坐,皇帝雖然坐在上首,但發言、討論、乃至決策,都非一言堂,勃極烈是各部落的首領,手握兵權,說話很有分量,只要意見一致,皇帝也不能不聽。
 



    這種模式,既有勝過南梁的地方,也有不及南梁的地方。勝在大家和衷共議,各抒己見,能夠討論出更服眾的決策;缺點在於皇帝的權柄架空在勃極烈的手中,久而久之也是不滿的,特別是聽劉令植說了南梁以及漢人們前代的治國模式,自然很羨慕這樣的君權。
 



    溫凌一直臉色不好,不怎麼說話,大家都注意到了。
 



    正事談到最後,汗王終於問他:“冀王今日怎麼了?”
 



    溫凌看了幹不思一眼,說:“兒子雖不如太子功高,但父汗與勃極烈們商議的分配戰利品的法度,眾位和所有的立功的將士們都是聽到的。太子功勞最大,除了金銀外,分到了南梁四個嬪妃、四個郡主、四個王妃,另有宗女、宗婦、宮人和教坊司女子二十,還有父汗單獨賜下的幾位是父汗賜下的,誰都不能說什麼,兒子也心服口服。但如今分到我名下的人,卻被太子覬覦,強.奸不遂,打到昏厥。”
 



    他冷冷地瞥向幹不思:“小小一個女人,本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兒子疑惑的是,太子這樣做,是不把父汗的分配法度放在眼裡,還是刻意要欺負我這個阿哥?”
 



    他環顧四周:“今日太子可以仗著高位想要兒子的人,將來他看上什麼好東西是不是也都可以佔有?我們辛辛苦苦打仗,大家不過是圖著日子更好過些,並不是為了哪個人更有特權。否則,難道是為了步入南梁的後塵?”
 



    這話說得有點厲害,皇帝喝問幹不思:“混賬,這樣的事可是有的?!”
 



    幹不思直著脖子說:“並沒有強.奸!只是阿哥的那個歌女實在可惡,我揍了她一巴掌。”
 



    “那也是我的人!”
 



    可惜強.奸未成,不然更有說服力。
 



    靺鞨人整體觀念還比較樸素,上下尊卑等級全不似南梁那麼嚴苛。但東西或人,誰的就是誰的,都是拼了命去搶來的、換來的,天然受到保護。並非國法,而是習俗。皇帝和貴族在這樣的習俗下,也沒有南梁那樣的特權。
 



    劉令植在皇帝身邊參贊,接到了溫凌的一個眼色,於是藉機為他推波助瀾:“二大王說得不錯,南梁就是忘掉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句話,到昏德侯前幾任皇帝,已經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達官貴人真是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官逼民反的事情時時都有!此風斷不可長!”
 



    靺鞨皇帝瞪著幹不思道:“不錯,區區歌女,若是你的,殺了也無妨;可是人是你阿哥的,你彈一指頭也不行!雖然是小事,但是你錯在先,只能罰你。”
 



    幹不思獰笑著把左臉湊到溫凌前:“行,阿哥,我認罰,你就照我這兒扇,用力扇,把你對你的小美人兒的心疼都扇到我臉上來。”
 



    溫凌嘴角一絲絲得意的笑意消失了,揹著手說:“太子何必這樣!”
 



    幹不思收回臉,說:“那你想要什麼?要我賠你一個美人兒?行啊,你上我家挑去,指不定我也給你來一個‘仙人跳’,你怕不怕呢?敢不敢闖一闖虎穴呢?”
 



    溫凌目光猛然幽暗起來,好一會兒才問:“你說什麼?”
 



    “你們兩個夠了!”皇帝一拍龍椅扶手,“南梁這狀況,我們不開戰,馬上那新皇帝就要給推翻了,到那個時候,好容易談下來的歲幣和犒軍金,哪個再去一遍又一遍談?現在分明佔據著幽燕有利的地形,可以把仗打得比上次還要漂亮,你們倆卻還在為一個小娘們內訌!再吵下去,朕先殺了那個小娘們!”
 



    幹不思嘟嘟囔囔的:“殺就是了,我稀罕個什麼勁兒?……”
 



    劉令植咳嗽了一聲。
 



    皇帝又說:“幹不思,打了人家的人,總要賠禮。”
 



    幹不思說:“就是一巴掌而已,又沒打死……好吧,我賠她兩匹綢子、兩串珠子。”
 



    溫凌說:“不必了。父汗說得對,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
 



    “那就退朝吧!”
 



    但靺鞨汗王回到偏殿休息,劉令植悄然求見。
 



    他頗得皇帝信任,也不多話,只說:“二大王一向委屈,求陛下聽他訴兩句。”
 



    皇帝嘆了口氣,說:“幹不思和勃極烈們如果走了,讓溫凌進來。”
 



    溫凌進門就長跪在父汗面前,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皇帝道:“剛剛劉先生已經說過你的委屈了。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朕曉得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溫凌抗聲道:“若只為一個賤籍女子,確實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太子自冊位以來,張狂不已,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兒子受的氣遠不止如此!”
 



    他悄然看了父親一眼,下定決心道:“也是這件事給了兒子決心,一定要和父汗說一說委屈。不為一個女人,為的是接下來為國征戰,兒子心有恐懼,寧願回黃龍府老家為太子籌集糧草,這偌大的功勞,還是讓太子一個人去掙吧。”
 



    皇帝目色發寒:“溫凌,你這是拿撂挑子威脅朕?”
 



    溫凌道:“兒子與幹不思合作攻打南梁這段時間,受的委屈遠大於昨日。現在臉皮撕開了,只怕太子和烏林答部落是不會饒過兒子的。戰場上欲加之罪更加容易,到時候以執行軍令為名,不上報父汗而要了兒子的腦袋,天下也只會說這個是太子的君命。”
 



    幹不思沒有上當,而是打了何娉娉一巴掌就拂袖而去。溫凌出乎意表,只能拋下暈厥的何娉娉,連夜偷偷邀來劉令植出主意。
 



    今日劉令植教他的幾句話,還是很戳中皇帝的心中隱憂的。
 



    皇帝好半天才終於道:“這次攻打南梁,你立功更大,朕心裡是清楚的。但是烏林答部落本來勢力就大,又在郭承恩的幫助下擒獲了北盧皇帝,朕若不封幹不思為太子,就勢必得拿出更大的土地和更多的官位來封賞烏林答。”
 



    與其把土地和要職拱手送給烏林答,不如送個太子之位。皇帝豈無他的算計!
 



    劉令植說:“陛下聖明,烏林答與太子相輔相成,漸漸成了尾大不掉之勢。二大王委屈可以受著,但得陛下一句‘曉得’,日後為父汗效忠效死,都在所不辭的。”
 



    暗暗給溫凌遞了個眼色。
 



    溫凌會意,努力想了想自己失去孃親、失去鳳棲的那兩個瞬間,驚怒和傷悲一齊浮上心頭,頓首道:“兒子但得父汗這一聲‘曉得’,萬死不辭!”
 



    然而誰都知道,“曉得”兩個字是沒有用的。
 



    皇帝也明白溫凌要的是權力,要制衡幹不思和他背後的家族,他必須用好劉令植教他的“為君權衡之道”。溫凌有能力,沒背景,最適合做制約幹不思和烏林答的“刀”。
 



    他沉吟半晌說:“攻打吳王,要過長江,現在秋高氣爽,不怕南邊氣候炎熱。你負責東路,正好看看鳳霈投降登基是不是陽奉陰違。這次,我讓太子和烏林答的人走西邊。”
 



    西邊要經過地利複雜的晉地,遭遇脖子鐵硬的曹錚。是丟了塊硬骨頭叫烏林答的人去啃。
 



    溫凌當時啃不下來,烏林答的人估計也啃不下來。
 



    這樣的牽制,就能打擊烏林答。
 



    劉令植笑道:“陛下聖明!烏林答是眾勃極烈中最驕橫的。日後陛下要統一南梁,肯定不能還用勃極烈舊制,讓他們牽著鼻子走。”
 



    皇帝嘆口氣,雖未應和,但還是問劉令植:“你仿照南梁的職官體系替朕架構咱們靺鞨的新制度,有沒有眉目呢?框架建好,再像北盧當年漢化一樣,徐徐更替。”
 



    劉令植道:“好了若只談咱們現在的這片土地,已經好了。但要談來日拿下南梁的江山,做天下一統的大皇帝,還沒有全部設計好。再給臣半個月,可以先將黃河北岸三十六州郡先構建起一套班底。而仿照三省六部的模式,還需要和陛下一起考量用哪些人合適。”
 



    這位老書生有自己的宏圖遠景,說得眼眸裡如有光亮了起來。
 



    大半輩子委屈不得志,終於有了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輔佐一位君王,說不定還有第二位!
 



    劉令植含笑看了看下首的溫凌,期待著。
 



    從皇宮出來,劉令植笑道:“大王見招拆招,還是頗為巧妙的。其實南梁的家伎,根本不算是人,懷了孕送人為妾的也比比皆是;反觀咱們,重視私產,南梁的上貢分給誰就是誰的,他人不得染指。這一點抓得很妙。今日鬧他一場,雖然無法立時就廢掉幹不思,但陛下的真心實意二大王應該明白了吧?”
 



    他像撫慰弟子一樣拍拍溫凌的肩胛:“借這次大戰,敲打敲打鳳霈這位膽小的皇帝,再順便往江南揍一頓吳王鳳震。大王建功,而幹不思遭忌,您想想,下一位太子又該誰?”
 



    接著又拱拱手:“不過老夫是廣陵人,老夫的恩師是姑蘇人。這兩片溫柔富貴的寶地,望大王竭力保全!”
 



    溫凌不由也滿懷憧憬起來,點頭含笑道:“我明白,師父說過‘騎鶴下揚州’,揚州即是廣陵郡吧?我也心懷嚮往要去看看呢!”
 



    他見到了劉令植的馬車前,於是服弟子之勞,上前為劉令植牽穩馬匹,扶好車轅,又揭開車簾,親自把劉令植扶上車。
 



    劉令植拱手道謝,但又說:“打仗吧,殺傷難免。但以往也聽聞大王殺戮頗重。唉,老夫心裡希望大王還是成就為一代賢君,南梁的士人民眾也更崇奉寬仁明君。大王此行打仗,能少殺戮還是少殺戮吧。”
 



    溫凌答應後,替他放下車簾。而後看著御夫打馬,駕車往前。
 



    他有些怔怔。
 



    昨日之計,說成功似乎並未成功,說失敗卻又大有收穫。
 



    看來主要還是在文人的翻雲覆雨唇舌裡,自己還需再多修煉。
 



    猛然又想起幹不思的話,心裡又提了起來,殺戮心亦同時產生。
 



    正在夕陽裡默默梳理一切信息。突然見幾名頭臉包裹著的黑衣騎手,遠遠地飛馳而來。
 



    溫凌在戰場多年,有著本能地警醒,喊了一句:“誰!”
 



    又急急喊:“小心!”
 



    然而馬速非常!很快就看見那兩騎靠近了劉令植的大車。兩人手裡是一丈的長槊,並頭向車裡扎去。
 



    御夫勒馬不及。
 



    藍油布車圍上赫然濺了鮮紅的血跡。
 



    溫凌瞠目結舌,一時只顧發足飛奔。
 



    他的親衛在後面邊追邊喊:“大王小心!”
 



    那黑衣兩騎已經拔出了帶血的長槊。
 



    溫凌頓住步子,看了看自己穿的是棉朝袍,毫無抵禦刀兵的能力。
 



    宮城上駐守的士兵們也看見了,大概不需多久就能從城牆和城門過來增援,拿住兇手了。
 



    溫凌老鷹一般死死盯著兩個人。
 



    兩個人對視一眼,那長槊丟到地上,而拔出腰刀,給了對方心臟位置一刀,均從馬上摔了下來。
 



    溫凌這才再次發足奔跑過去。
 



    車裡一片血腥,劉令植被長槊扎穿了心臟和咽喉,是頓時就斷氣的,一雙眼兒仍然睜著,口裡吐出的血沫已經浸溼了他的長髯。
 



    “先生!先生!”溫凌抱著屍首,傻傻地只顧搖撼。
 



    旁人亦不敢勸。
 



    第 154 章
 



    最恨劉令植的人是誰, 溫凌心裡明白;能夠到得守衛森嚴的宮牆前放肆殺人,誰能夠做到,溫凌也心知肚明。
 



    他看著自己崇敬的老師倒在血泊裡, 一句遺言都不曾留下。他的淚水滾滾而下, 表情卻是木的。
 



    好久,他的親衛才低聲勸道:“二大王,節哀吧。”
 



    裡頭皇帝也已經發旨過來, 命人嚴查兩個刺客的身份, 並將劉令植的屍首妥善送回他的府邸。
 



    劉令植是南梁的逃犯,面頰上、鬍鬚下, 有代表恥辱身份的青印, 被發現離開流放地則可格殺勿論,所以生前絕不可能還家;但是他曾經多次說過“狐死首丘”的話,給靺鞨皇帝及溫凌出謀劃策攻打南梁,也未必沒有以戰勝國而協助他衣錦還鄉的暗願。
 



    但如今,大概只能把他的屍首送回廣陵老家了。
 



    溫凌終於鬆開手,抹掉眼淚,手上沾染著的劉令植的鮮血頓時塗了一臉。
 



    血腥味撲鼻而來, 讓他恍惚起來。
 



    兩邊的親衛忙把他也扶起來,勸說了幾句,覺得他雙腿發軟,忙問:“也有馬車, 大王坐車吧。”
 



    溫凌搖搖頭,接過自己的馬鞭,拼盡力氣翻身上馬。
 



    他的烏騅馬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本能地搖頭嘶鳴,彷彿上了戰場。
 



    溫凌用帶血的手拍拍馬頰, 輕勸道:“不急,不急,我會踏平江淮,把劉先生的骨殖送到廣陵。”
 



    回到王府,他把自己泡在溫水裡,閉著眼睛強迫自己放空心思。
 



    幹不思勢大,但也張狂,此舉雖然除掉了他心目中的政敵,但也勢必增添父汗對他的猜忌。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數雌
 



    劉先生在他小時候陪他讀書時就講過這個故事。
 



    洗了好久,澎湃的心潮終於穩定下來,他才起身出浴,讓王府的丫鬟為他披上寢衣。
 



    “拿點酒,我要好好睡一覺。”他說。
 



    丫鬟端來酒,又問:“何娘子還在大王床榻上昏睡,是不是讓她回後院去?”
 



    溫凌愣了一愣,才說:“不用了。就讓她侍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