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210-220

    第 211 章
 



    夕陽西下的時候, 鳳棲來到城中士兵訓練的校場,這時候操練已經結束了,士兵們有的磨礪著兵器, 有的喂著戰馬, 等晚飯結束就可以回營休息了。
 



    她徑直到轅門口,對站哨的士兵說:“我要進去見高將軍。”
 



    這裡暫時駐紮的是朝廷的天武軍,對她完全不認識, 但是很好奇地笑道:“小娘子是不是搞錯了?這裡是磁州禁軍駐紮的營地和校場, 軍事重地,可以隨便叫人進去的?你是高將軍的什麼人?”
 



    她不安地拉了拉冪籬的面簾, 但語氣很執著:“我是高將軍的渾家, 我有事要找他。”
 



    “高將軍還在和太子、和曹將軍談軍務呢。說了誰都不許打擾的。”那士兵肅然了一些,勸道,“如果不急,您再等等。”
 



    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覺得作為將軍家的恭人,這位小娘子未免打扮得太粗糙了,不像個大家閨秀。又想起人家談論起高雲桐這位將軍時, 都說他履歷傳奇,版本多樣,但印證著他耳後的青印,曾經是個囚犯無疑了。如今再比照娶的妻子, 愈發輕視起來,不由更端詳起這藏在冪籬後的人兒。
 



    鳳棲循著他的目光,緊張不安地撫了撫面簾, 拉了拉袖子,又扽了扽半拉長的掩裙, 鞋子在地上旋磨,但仍執拗地說:“可我就是急事。你們去傳個話給他,叫他出來見我,要麼讓我進去見他他沒啥見不得人的吧?”
 



    站哨的士兵給她磨得沒辦法當然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好奇心發作點點頭無奈道:“拿你沒辦法,我去傳話試試,但要是太子和將軍正談到要緊的地方,估摸著誰也別想把高將軍叫出來呢。”
 



    “那你趕緊去!就說阿棲來找他,他要不出來,我就進去!”鳳棲想著自己在山裡農家見到的村婦形象,雙手便也把腰一插,脖子一直,只是音色到底還是柔細了些,不夠有河東獅的威風。
 



    “別鬧,你要進去?你看看到處的刀槍劍戟!”
 



    鳳棲道:“我不管!”
 



    太子鳳杭、曹錚和高雲桐三個人正在面對時沙盤爭論不休。
 



    鳳杭端著威風,把手中一枚表示禁軍的棋子往沙盤上一丟,怒聲道:“橫也不可以,豎也不可以!孤說了可以增派天武軍在幷州軍之後隨時增援,而且就讓高將軍帶隊。你怎麼還是‘不可以’‘不可以’?!到底要怎樣你才可以出兵攻打黃河邊的靺鞨人?!”
 



    曹錚陪著小心:“太子,臣不是不想攻打靺鞨人。但是冀王溫凌所帶一部全駐在黃河開闊處,兩邊的軍鎮都在他的把持下,那裡一馬平川的地方,臣的幷州軍並不擅長騎兵野戰,硬生生打過去勝算太小了。”
 



    鳳杭冷笑道:“你三萬幷州軍就算硬拼他的兩萬靺鞨主力拼不過,我背後還有三萬人給你增援呢!難道我們梁軍就銼到這個程度:六萬人打不過他兩萬?!”
 



    曹錚道:“冀王所領的,是最精銳的鐵浮圖,目標是朝著汴梁的,戰鬥力絕對是最強的一支。而臣若遠道疲兵硬攻,實在不合適。白白折了朝廷的人。”
 



    鳳杭冷笑著對高雲桐道:“高將軍,你聽聽曹將軍這個道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到京覲見官家的時候,大吹特吹你帶的那點土兵都能大勝鐵浮圖,怎麼你幫著曹將軍訓出來的兵卻三打一都打不過?到底是誰在欺君呢?”
 



    話說得很厲害,帶骨頭。
 



    當然可以慢慢解釋給他聽,但解釋是要給願意聆聽的人來說。而鳳杭就是一副“我聽不懂我也不要聽”的模樣,只管把大帽子往曹錚頭上扣,卻又總拿高雲桐面聖說事,口口聲聲都是在挑撥兩個人的關係。
 



    說到最後曹錚和高雲桐都沉默了,但也都不肯服從鳳杭的指揮。
 



    突然外面回報“高將軍家的恭人,自稱叫‘阿棲’的,有要緊的事要找高將軍。”傳話的語氣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似的。
 



    高雲桐不知鳳棲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又因兩個人正鬧了彆扭,怕她是瞎作,不由也皺起眉說:“別理她,這裡談正經事呢,軍營裡有軍營裡的規矩。”
 



    太子倒反而突然松乏下來一般,把剛剛劍拔弩張的語氣換作呵呵的笑聲:“這會兒看來也談不出什麼來,既然你家裡的來找你,想必有要緊事,還是及早處置,別耽誤了家裡的要事。”
 



    拿起桌上一盞茶,“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
 



    曹錚也低聲對高雲桐說:“你去看看吧,萬一真有什麼要緊的事。”
 



    鳳杭等高雲桐出去了,蹺著腳對曹錚道:“曹將軍,孤的提議你也好好考慮考慮吧。現在到處都在說曹將軍一心只考慮自家安危,怕折了自家兵馬,孤也是期望曹將軍出兵,讓這些謠言破一破。”
 



    曹錚咬牙強笑道:“外面如何講臣的閒話,臣並不在乎,外頭還說臣一心顧念‘北狩’的官家,其實臣是首先向如今的官家稱臣的太子總歸曉得。”
 



    鳳杭撥著手指甲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呢。”
 



    曹錚只能說:“那,容臣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鳳杭“嗯”了一聲,漫不經心的。
 



    曹錚道:“那,臣告退。”
 



    鳳杭又“嗯”了一聲。
 



    只能曹錚走遠了,他才一骨碌把蹺著的腳放下來,點點手召來一個貼身親信:“姓曹的老兒真是囉嗦!白耽誤了我這麼多時候!你快去外面看看,高雲桐和他渾家是不是吵翻了?”
 



    那親信笑道:“小的一直在替太子殿下關心著呢!就等這個話縫兒來回稟殿下。”
 



    “怎麼樣?”
 



    “兩個人見了面就是烏眼雞似的。高賊囚問‘你來幹什麼?’小娘子答‘我怎麼就不能來?’高賊囚又說:‘這裡是軍營重地,若是其他人,一頓亂棍打死不論。你何必在這裡吵吵嚷嚷,臉面上很好看麼?’那小娘子也是個兇的,立時道:‘行啊,那你有種叫他們亂棍打死我好了。’高賊囚就氣哼哼說了些什麼‘不可理喻’‘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太子聽得如見畫面,樂得嘴咧開老大,用扇子擊打著掌心說:“大概是露水夫妻罷?情感這麼寡淡的麼?我看這些小娘們,一看一個準。”
 



    又問:“然後呢?”
 



    親信道:“吵了一會兒,大概怕在軍營裡丟人現眼,高賊囚又拽著妻子到邊兒上去嘀嘀咕咕了。聽不清說什麼,反正先好像還講了幾句溫和話,接著又開始吵架,小娘子就開始抹眼淚,聲音越來越高,最後小娘子說:‘你無非是多嫌我!’高賊囚說:‘我沒有嫌什麼,只是不想你這樣子。’小娘子冷笑說:‘如此還不是嫌?’一句遞一句的,最後一個不許他回家,一個說也不打算回去生氣,一來二去的,小娘子抹著眼淚走了,高賊囚也氣哼哼回營帳裡給他留著午休的那一間去了。”
 



    太子挑眉笑道:“不想還有這樣好的機會!”
 



    “什麼機會?”
 



    “笨死了。”鳳杭笑道,“找個人,去西營裡坊給她遞句話。晚上我的行館裡不用叫小姐們等候了。”
 



    親信都不免張著嘴:“啊?是不是快了些?”
 



    “你不懂。”鳳杭道,“就是要這樣子趁隙而入!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不要緊的,即便是抓在床上,也可以說那小娘子自己無恥下賤,自己要爬床求寵;那個男人想把腦袋上的綠頭巾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就讓他嚷嚷好了。”
 



    他的親信這會兒覺得有些不妥了,勸了幾句“事緩則圓”之類的話。但色令智昏的鳳杭已經自鳴得意地說:“你不用瞎操心了,我已經把路數都想清楚了。這件事就算鬧到最大,也不過是高雲桐那賊囚的妻子勾搭我,而我沒忍住對男人又是多大的失德呢?總比在宮宴上搶鄰國大王看上的官伎的那位廢太子要好吧?”
 



    “其實吧……天涯何處無芳草?”
 



    鳳杭搖了搖頭:“這麼香氣迷人的芳草卻不多啊,不能讓她這朵嬌花兒老插在高賊囚那坨牛糞上。我實在是於心不忍哪!”
 



    高雲桐夫妻鬧掰,太子假意到帳篷裡寬慰了一番,確定他這晚果然不肯回家。
 



    於是,鳳棲很快見太子公館僱來的大車駛進里巷,來人衣冠楚楚,說:“我家主人與高將軍是熟人,請娘子去談件要緊的事。”
 



    鳳棲說:“你家主人是誰?”
 



    來人笑道:“是熟人,娘子見到就知道了。”
 



    鳳棲冷臉道:“哼,我這樣一個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的里巷中人物,聽你幾句鬼話就上當?來者是誰,名帖遞來再說。若與我家官人是熟人,我也應當認識。”
 



    來人有些不快,但只笑道:“如此,請小娘子等一等。”
 



    鳳杭大概是猶豫了一陣,但到了天黑,他派的人還是再一次來到了西營里巷。
 



    這次,手中捧著一份極其精緻的絹面名刺,似恭實倨地遞到門上,再次請見。
 



    鳳棲打開名刺一看,裡面不像一般名帖會寫著姓名、職位之類,只有“子渡”二字,外加一枚“臨安主人”的名號章。
 



    《說文》中道:“杭”乃船渡之意;他又是吳王之子,封邑以臨安為尊。
 



    小心倒還是挺小心,但再小心,色膽包天的意思已經顯出來了。
 



    鳳棲沉吟了一會兒:太子公館守衛算嚴密,但磁州畢竟不是他的地盤。天武軍名分上是高雲桐統領,虎符在太子掌控之中但這樣一折騰,誰要正式用這支軍隊都要掂量另一個的分量,亦即太子也很難直接操控天武軍來為私人所用。
 



    她把“虎穴”裡可能遇到的情況都仔細思考過了一遍,甚至想:總不至於比在溫凌身邊更艱險?
 



    然後便換了略帶羞澀的笑意,亮了亮名刺,朗聲道:“果然是和我官人在天武營的熟人。既然有要緊事,我少不得出趟客,這名刺先留著,等事情談完再璧還,也免得人生疑。”
 



    第 212 章
 



    鳳棲第一次到鳳杭的行館裡, 下了轎子時不由多看了兩眼。
 



    引路的宦官笑道:“娘子這裡請。”
 



    她踟躕道:“這是往後宅去的模樣,這早晚我可不去。”
 



    那宦官以為她是要端一端身份,於是說:“不是往後宅, 是往太子會客的花廳去。”
 



    花廳的建造樣式一般為四面通透, 在起居中是敞亮之地,而談事時這地方也是故意要突顯光明磊落的意思。
 



    鳳棲便跟著往花廳去。
 



    天兒已經開始熱起來了。
 



    在花廳臨水的隔扇旁提著燈喂錦鯉的鳳杭,眼角餘光看見了鳳棲, 卻裝作沒看見。
 



    鳳棲在門口猶豫了好一陣, 然後轉身說:“我還是走罷。”
 



    宦官急忙攔住了她:“欸,奴還沒通報呢。”
 



    “別通報了, 我還是走罷。”她緊張自然還是緊張, 心臟怦怦地跳,眼睛到處睃著一路的地形。
 



    想必這位太子不至於色令智昏到直接用強只要他不直接用強,她就不怕他。
 



    那位宦官哪曉得她這眼睛亂睃的模樣其實是在揣度今日拿捏鳳杭的方法,只以為她害羞畏怯,臨時打了退堂鼓,於是高聲道:“太子,馮娘子來啦!”
 



    太子心裡罵了聲“蠢材”, 而隔著花窗的那位“馮娘子”更是急得跺腳:“哎呀!這行館又不大,你一嚷嚷說不定道上的行人都能聽見。我的臉往哪裡擺?”
 



    鳳杭裝作才看見的模樣,拍拍腿說:“哎呀,你怎麼唐突了馮娘子了?”
 



    親自起身, 到門口揭起簾子,笑道:“真是,這個奴才實在是該打!馮娘子, 外頭熱吧?進來喝點涼茶,我還叫人用井水湃了新鮮的果子。”
 



    天兒確實開始熱了, 鳳棲穿著長褙子,還挽著披帛,一路疾步行走過來,額角是一層細汗。
 



    裡頭兩位侍女都是穿紗半臂及掩裙長褲,笑吟吟上前替她解下披帛,又來服侍脫褙子。鳳棲忙搖搖手:“不不,我怕吹了風。”
 



    這是一副民家婦人害羞不見世面的模樣。
 



    鳳杭看她披著一聲茶色苧麻褙子,領口寥寥地繡了幾枝卷草花,白紵衫子,鬱金裙子,腿腳一動,那嬌嫩色的裙子就從老氣的褙子下躍出來。
 



    他說:“女兒家保重點也是對的。”無比體貼。
 



    又說:“茶也不要上涼茶,用最好的小團龍來點茶,暖暖一盞下去,渾身都會舒泰。”
 



    他最後無比溫柔地對鳳棲說:“這地方咱們不必講究禮數,今日原也是把你當客人延請來的,坐吧,嚐嚐我的茶和水果。”
 



    鳳棲默默然坐下。
 



    兩盞茶端來,鳳杭說:“你先選一盞。”
 



    她選了一隻兔毫盞,然後抬眼等鳳杭拿另一盞喝了一口,才自己也抿一口。茶是好團茶,但點茶的人功夫不夠到位,茶沫散得很快而香氣不足。她心裡技癢,很快告誡自己不要心思遊離。
 



    鳳杭何嘗想得到她若干心思!
 



    見她肯喝茶,便笑道:“再嚐嚐我這裡的水果,櫻桃和杏子都格外甜。”
 



    鳳棲依舊歪著頭看他,等他吃了幾顆水果後,才飛快地取了一顆紅櫻桃放進嘴裡,又飛快把櫻桃核吐出來。
 



    鳳杭笑道:“你放心我好了!我是什麼人?我不會做那種齷齪的事的。”
 



    把袍襟一撩,適意地坐在鳳棲身邊的椅子上,慢慢地喝茶,但過了一會兒,又湊近了說:“其實北地的水果我並不太喜歡,我喜歡南方的水果。我們吳地是個好地方,梁溪的桃子,姑蘇的蜜橘都是有名的,西瓜、楊梅、葡萄也格外甜,即便是你想嚐嚐新鮮的龍眼和荔枝,到了季節從嶺南運過來也遠比京師方便。”
 



    鳳棲倒真沒去過吳地,不由好奇地扭臉問:“嶺南不挺遠麼?”
 



    “還可以,用最快的驛馬,換馬不換人的遞送,三日內可以把新鮮荔枝送到金陵。”
 



    “這不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鳳棲掩口憨憨而笑。
 



    鳳杭見她眉眼彎彎的模樣,半邊身體都酥透了,不覺伸手握她擺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只要你願意,都不算什麼!我如今可算明白,唐玄宗為何願意了。”
 



    鳳棲不動聲色把手指一縮,垂頭道:“你說好的……”
 



    “不好意思,忘形了。”鳳杭也垂了頭,暗暗深吸一口氣剋制住自己,心道:不能急,要撩撥到她慢慢自己願意,就水到渠成了。日後還要靠她離間高雲桐和曹錚、打探那廂的消息,可不能做下煞風景的事把關係鬧僵了。
 



    而此刻,她那雙鳳眼倒又斜瞥了上來,在燈光下含情脈脈似的。鳳杭一時都搞不清是他在撩撥她,還是她在撩撥他。
 



    而她緩緩開口,語氣很端莊:“太子殿下,我是有事相求呢。”
 



    “你說,你儘管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辭。”
 



    鳳棲緩緩張口道:“那日聽太子說了曹將軍的事,我回去旁敲側擊問了我家官人,他把我罵了一頓,還差點動手。”
 



    她刻意想了想被溫凌痛打那次,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也變得發白,縮著肩膀說:“我哭了半宿,他也不理會我的傷心,只管自己呼呼大睡,所以我今日到軍營裡,原是想當著太子的面,可以給我做主……”
 



    鳳杭眯了眯眼,聽她繼續說:“……哪曉得又不肯讓我進去,反倒又被他出來罵了一頓。我與他和離的心都有了,只是父母舅姑都相隔甚遠,也沒有人敢做這個主。”
 



    “你想讓我來做這個主?”鳳杭問,見她遲疑點頭,他便搖搖頭又道,“這可不妥,夫妻間就如唇齒,哪有不互相碰到嚼到的?這樣的小事,還是你多恭順一些,避開他的火氣罷。”
 



    對這小娘子,他的心再癢癢,也還不能忘記她還有其他作用,不能讓她輕易離開了高雲桐身邊。
 



    小娘子的眼中瞬間浮起霧氣,叫人心裡不由一軟。
 



    鳳杭伸手試探地放在她胳膊上,兄長般說:“不過,他要是敢打你,你就來找我。軍營裡不讓你隨便進,你就到公館裡找我,我替你做主,乃至也打他一頓,替你出氣,好不好?”
 



    對面的人兒果然破涕為笑,忸怩道:“你可不是個好人。我只想離了他,可沒想你打他一頓。他要在你這兒受了氣,回頭還不曉得怎麼折磨我。”
 



    “國家用人之際,我也不能讓高將軍後院著火不是?”鳳杭笑道,手又放肆地往下滑了滑,順著小臂撫到她的手腕部,那裡被衫子的窄袖裹著,微露出金絲蝦鬚鐲的一角。
 



    她的手腕不安地抖了一下,但這次沒有挪開大約也有三分心動了。
 



    太子自己這樣認為。
 



    “你和他怎麼認識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麼?”在手指進一步往下滑至她的手背之前,鳳杭故作閒閒地問道,讓她不再那麼緊張。
 



    這自然也是試探。鳳棲不動聲色說:“並沒有什麼媒妁之言,不過是父母不得不答應了,出具了婚書。”
 



    這不由就惹人遐想。
 



    鳳杭果然問:“嗯?為什麼?”
 



    鳳棲臉通紅:“我……另嫁過一次,還未合巹,就被那任丈夫打跑了。亂世裡孤身小女子哪還有其他活路,那位沒合巹的丈夫也一直在找我的麻煩,不得已,恰巧在幷州遇上高將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那時候還不是將軍呢,就湊合著嫁給他了。哪曉得……我的命這麼苦!”
 



    說著,好像又要哭了。
 



    鳳杭憐香惜玉地順勢握住她的手:“真是!老天太不長眼了!”
 



    她略掙了一下,他越發握得緊。
 



    鳳棲也就不掙扎了,幽幽說:“老天爺何時長過眼?叫這樣的人忝列高位。”
 



    聽著似乎在說高雲桐。
 



    鳳杭說:“喲,你說話還文縐縐的。”
 



    鳳棲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
 



    鳳杭不由又誤會了。“好人家出身”,卻嫁給了還沒當將軍時的高雲桐,勢必是落入泥淖了。他對她的出身越發浮想聯翩,猜測她必然是個風塵女子,所以才有這樣輾轉的命運和無法矯飾的媚態。
 



    “他運氣未免太好了!”鳳杭是著實有些嫉妒,“何德何能娶到你這樣的娘子!如今還不珍惜!”
 



    鳳棲長嘆一聲,是極震撼又無法表達的模樣。
 



    她抽開手說:“太子能懂我,我也就滿足了,如今他正是得勢的時候,官家重用他,太子也看得起他,我這樣的槽糠之妻他很快就要棄若敝屣了。女人家的命運如露著草,我也怨不得老天爺。”
 



    說完,瞟了鳳杭一眼。
 



    今日把誤會做得足足的。
 



    除了和高雲桐吵架打架是說了個謊,其他半真半假的最容易騙過人。
 



    鳳杭被她一瞥打動了,心裡也“明白”了她今日的目的。
 



    於是說:“他若不珍惜你,你也不用怕。”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的眼睛說:“我總不會讓你流離失所的。”
 



    “多謝太子!”
 



    “但是,”鳳杭總算還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現在還不到如此。”
 



    湊近了些道:“你曉得,如今我是天武軍的監軍,而高將軍是主帥,我們還不得不合作起來,且幷州軍熟悉河東河北戰場,肯定要倚他為主力,曹將軍那頭也還需要和衷共濟。可我願意與他們和衷共濟,他們卻視我為外人。”
 



    鳳杭又嘆了口氣:“還望馮娘子多多轉圜。”
 



    “我……我要在他面前說太子的好話,萬一惹他生疑怎麼辦?”
 



    鳳杭正等這句問題,立刻微笑著說:“不要緊,我教你。你不要在他面前多提我,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容易產生誤會。但他的想法你可以告訴我,我只做好監軍的工作,避免與他們正面衝突就是了。你看,這樣他也不會因煩心事而拿你亂髮脾氣了,是不是?”
 



    “那倒真是。”鳳棲一臉由衷謝意,“我可明白了。”
 



    這時,外頭的更夫打了二更的梆子。
 



    鳳棲和鳳杭眼對眼互相看了看。
 



    鳳杭心裡告訴自己:不急!她有沒有真心倒戈,能不能提供出有用的消息,還要試探試探。
 



    嚥了口口水,微笑道:“我叫人送馮娘子回去吧。”
 



    鳳棲鬆了一口氣,點點頭:“是得回去了,周圍那些鄰居都是太行義軍的家眷,嘴碎著呢,可不能在她們那兒留把柄。”
 



    又問:“要是我有事兒,可怎麼告訴太子呢?”
 



    鳳杭道:“你僱輛車過來等我就是。”
 



    鳳棲冷笑道:“將軍的家眷,誥命的恭人,沒事就僱輛車出門轉轉?你當我們家那位是這麼缺心眼兒的?鄰里也都是瞎子聾子?”
 



    鳳杭沉吟了片刻,說:“這樣,你有事找我,就手書一張條子,僱個跑腿的遞到我行館裡,我府上的丫鬟女使便過來尋你做件什麼事,女人家之間,理由就好找多了。”
 



    鳳棲道:“手書不可以仿麼?再說,我們家那位寫字寫信又都在營裡寫,家裡的紙都是有限的,也不便於突然擺一堆紙在家。”
 



    鳳杭道:“這好辦得很。我給你一匹上好的江南湖縐當信紙,日常你只說做女紅用的,男人家肯定管不到這些細事。你的來信麼……我再給你一枚印信,你用抹臉的胭脂塗了蓋個小章在湖縐上,我府裡的丫鬟女使就曉得肯定是你無誤了。”
 



    鳳棲想了想:“那行,好像挺隱秘的。”
 



    第 213 章
 



    第二天傍晚, 高雲桐從軍營回到家裡,進門把鞋一甩,問鳳棲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昨晚睡得差極了。”
 



    鳳棲扇扇鼻子道:“快去洗腳!昨晚讓你和你那群丘八們湊合一夜, 難道竟湊合得沒有洗腳不成?”
 



    他好像渾不以為意, 笑著說:“你以為!這幾天在加緊練兵,用鉤鐮、鐵錘和鐵錐對付鐵浮圖的法子,禁軍教頭們以往都是不會訓練的, 從頭練起好多地方要我以身為範, 累得衣服上鹽霜都起了一層又一層!腳捂在皮靴子裡,味兒肯定難聞。”
 



    又笑嘻嘻說:“回來休沐, 不僅要洗腳, 還得好好洗個澡。不然,我娘子嫌棄我,今晚再不許我上榻可怎麼好?”
 



    說得鳳棲“噗嗤”一笑。
 



    等他洗浴完畢,散穿著寢衣到了臥室,見鳳棲正顛來倒去看手裡一塊絲織品。高雲桐湊過去看了一眼:“這是打算做新衣服穿麼?用白色縐不繡不染不嫌素淨麼?”
 



    鳳棲看他正是一身素白的竹布衣服,累不能禁似的已經側臥到床上了,遂笑道:“腰如束素, 玉山傾頹,素色不也蠻好看的?”
 



    高雲桐低頭看了看自己,笑道:“娘子一日不見我,思之如狂了?我怎麼聽著句句都在誘惑?”
 



    “即便‘吾妻之美我者, 私我也’。”鳳棲給他潑一句冷水,“何況我還不至於眼皮子這麼淺。”
 



    她把那塊布料放在他面前:“看看,仔細看看。”
 



    高雲桐一般對這些綾羅綢緞是不大上心的, 但這會兒卻看出端倪來了:“上次偷襲我押糧隊的靺鞨謀克身上,就有這麼個湖縐蠟丸書, 而且就是這種素白湖縐。只是當時戰火一燒,蠟丸字跡漫漶,那謀克又當場身亡,沒有拿到實證,只能栽贓到俘虜的士兵身上。”
 



    他目光銳利地看著鳳棲:“你從哪兒弄來的?”
 



    “猜。”
 



    他幾乎沒有思索就說出了答案:“太子那裡?”
 



    鳳棲點點頭。
 



    高雲桐一骨碌坐起來:“你把我支開,不讓我回家,就是為了到他府上一探虎穴啊?”
 



    鳳棲看他好像有點生氣了,就勢坐在他腿上說:“虎穴探了,虎子也得到了,獵人也沒有受一丁點傷啊。”
 



    看他不說話,只拿師長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不覺有點怵,期期艾艾道:“難道你不信我?”
 



    “信你我一直都信你。”高雲桐說,“一方面你也夠機靈,一方面太子也沒那麼大膽子動將軍的妻子。但要說這裡面沒有曖昧,我可不信。”
 



    他沉下臉,好像在生氣。
 



    鳳棲擰他耳朵一把:“你也知道我與他是堂兄妹,他矇在鼓裡任我耍弄,我也任他耍弄麼?你就不動動腦子?”
 



    “我怎麼不動腦子?我倒問你:他矇在鼓裡不知道你是同氏的妹妹,萬一對你動手動腳,你怎麼辦?”
 



    “正好,給他來一出仙人跳唄。”
 



    “扯蛋!”高雲桐好像真有些生氣,“傳出去我還做人不做人了?”
 



    鳳棲道:“怎麼可能傳出去?你不希望傳出去,他更不希望我三伯他們構陷我爹爹和哥哥時,就喜歡拿陰私事情出來說!我哥哥不過在宮宴上為了救何娉娉,奓著膽子求了個恩典,就被他們說成是‘太子色令智昏’、‘愛美人不愛江山’;我爹爹當年為我姐姐放棄了皇位繼承的權力,如今也成了一樣的昏聵無能的表現。反正話在他們嘴裡!我倒不信我這位堂哥就多麼堂堂正正、坐懷不亂!我也不信他不怕別人拿他這事兒來說嘴!”
 



    高雲桐聽她小嘴吧啦吧啦一個勁說,實在聽不下去了,把她用力往懷裡一攬,堵著嘴吻了一會兒才說:“行了,我總歸覺得不太好。他是天武軍監軍,但不是主帥,我不肯動軍隊攻溫凌,他最多也就是像造曹將軍的謠一樣造我的謠。我才不怕。”
 



    “讀書讀傻掉了。”鳳棲唇角還帶著點點晶瑩,毫不客氣點點他的額頭,“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你若只顧自己一個人獨善其身也就不談了,你如今要帶領千軍萬馬的人,要民心與威望的人,你能讓他來掌控朝野的輿論?這種時候還講究‘君子之道’,就是妥妥的‘襄公之仁’!”
 



    她一骨碌翻身從他腿上下來進了被窩,背對著他扯扯被角說:“你願意聽我的,我們合作把這事兒辦成;你不願意聽我的,你就別打擋,我自己來。”
 



    他亦鑽進被窩,親暱地扇她屁股一下:“我從未見過如此頑妻!你在我被窩裡還端著公主的譜兒不成?”
 



    鳳棲也不多話,翻身過來廝打他兩下,又抓過他胳膊咬了一口,最後翻翻白眼說:“現成的給你和曹錚立功的機會!太子再要求曹錚出兵,你就讓曹錚答應下來,然後你備著太行義軍貼身護衛你,而用天武軍去戰場打打實戰、鍛鍊鍛鍊。”
 



    “監軍太子不作祟?”
 



    鳳棲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讓他乖乖聽話。”
 



    “靠你色.誘啊?”高雲桐生氣地說,“這我不同意。”
 



    鳳棲湊過去說:“別說得那麼難聽啦,就是給他下個套,讓他不能不乖乖聽話。現在我手中有他的名帖,有他遞書的湖縐,有他的小印信,這些東西影響不到他處理軍務他也不可能蠢到把與靺鞨勾連的證據擺在我這裡但亦是他不想叫旁人看見的。”
 



    高雲桐警覺地望著她湊過來魅惑的模樣:“那你現在想讓我幹嘛?”
 



    鳳棲說:“你打我兩下。別太疼,但最好留點印子在顯眼的地方。我好找這個藉口讓他放鬆警惕。”
 



    他哭笑不得:“我從未見過如此欠揍之人。”
 



    鳳棲踹他一腳:“使用苦肉計容易嗎!你以為我想?對付那群人只能用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陰謀算計,不然他留個罅隙給你抓他把柄?”
 



    高雲桐搖搖頭,翻身要睡。
 



    鳳棲對著他的後腦勺說:“行吧,反正我教坊娘子之女,二嫁之身,也沒什麼好怕的,這個法子行不通,總有其他法子,勢必要拿下我這位堂哥。”
 



    他一骨碌又翻身朝她,眉目間隱著怒氣。
 



    鳳棲挑釁道:“怎麼著,你又能怎麼樣?”
 



    他撐起身子俯視著她,緩緩抬起拳頭。
 



    鳳棲有點緊張地說:“可別使太大力氣,把我打廢了你不心疼麼?”
 



    他冷笑道:“我還真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鳳棲說:“怎麼敢天不怕地不怕,不過因為是你。”睃一睃他那關節發白的拳頭,不由嚥了口口水,強笑著說:“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笑起來:“小丫頭,挑釁你男人也別太過,就是泥人也還有些土性呢!不過看你這傻乎乎的模樣,實在是下不去手。”
 



    放下拳頭,摁住她的手,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就向下一點點吻她的下頜和脖子。
 



    她雙腿撲騰:“癢!你別吮那麼用力。”
 



    但掙不開,他渾身熱乎乎的,烙得人出汗,鳳棲脖子上微微的刺痛,呼吸彷彿也要被他吸走了。
 



    她的手終於被他鬆開,脖子裡的刺癢也終於停下來,她兇悍地伸手想打他,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又俯身下來吻她的耳垂,熱癢的氣息從後脖子奇異地傳過來,渾身都打戰似的。
 



    她只能雙手抱著他的肩背,怕他突然離開。
 



    他再一輪埋首於她的頸項裡,她仰起脖子,然而一舉一動,閉著眼睛時微蹙的眉,紅到潤如玫瑰的嘴唇和火燒雲般的肌膚,早就被掌控她的人看在眼裡,看得完完全全、一點不漏。
 



    他再一次吻她脖頸時,她只能淪陷,把脖子仰起更高。手指不覺在他脖子和背上摳出幾道紅痕。
 



    高雲桐突然閃身離開。
 



    鳳棲迷茫地睜開眼說:“你幹嘛去?”
 



    他的竹布中單劃出一道弧線,而後鬆鬆地裹在汗溼的身體上,洇出誘人的水痕。
 



    而後到她妝臺上拿過一面菱花鏡過來,照著她的脖子說:“你看這樣夠不夠?”
 



    鳳棲一看,臉上的紅雲越發氳得滾熱。
 



    鏡子裡她的脖子上全是連綴成片的紅痕,成熟的莓果一樣幾乎透出淡紫色。
 



    上方那人說:“估計三五天都消不掉,還一點不疼,是吧?”
 



    她看著他得意的模樣,不覺羞澀得想踹他一腳,腿卻沒有力氣,翻身裹了被子“哼”了一聲,打算不理他了。
 



    高雲桐笑道:“咦,你享受完了,難道不該是我了麼?”
 



    那竹布中單再一次從他身上甩開,繚亂間只覺一道光閃過似的。她又被控制住了,剛剛硬被羞惱壓制下去的熱浪再次席捲全身。她極愛又極怒,扭身不讓他推進,想作一下氣氣他,卻被捉個正著,攬著腰往上一提,臀側熱辣辣挨兩巴掌,無法不馴服,只能在他席捲而來的熱力下沉溺在浪濤之間。
 



    太子在沙盤上紙上談兵了半晌,對面無表情的曹錚說:“曹將軍,你看,這難道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又有什麼不敢出兵正面交戰呢?”
 



    “啪啪”用推演棋子的細棍敲了敲沙盤的案邊,對高雲桐說:“高將軍不是領著天武軍在後面等著增援麼!”
 



    卻見高雲桐髮絲與領口間微微露出幾道指甲劃出的細痕。
 



    他心裡想:莫非他們夫妻又打架了?只順著一想,就突然心癢癢起來。頓時也無心關注曹錚眼眸裡細微的神色了。
 



    曹錚終於說:“好罷,出兵試試靺鞨的深淺也好。只是這一條路線在行軍時會遇到好幾條山中窄道,是兵家大忌。天武軍務必要跟進,免得軍伍被伏兵切成幾段,慌了陣腳無暇反攻。”
 



    “天武軍當然要跟進,高將軍難不成敢違軍令?”鳳杭笑嘻嘻說,“兵力在高將軍手裡,曹將軍還不放心麼?”
 



    “那麼臣即刻去點幷州軍準備拔營。”
 



    高雲桐亦說:“那臣也點數天武軍隨後。磁州這裡……”
 



    鳳杭說:“孤在城中調配軍糧,免除兩位將軍的後顧之憂。”
 



    第 214 章
 



    終於哄得曹錚肯出兵了, 鳳杭內心大喜。
 



    他裝模作樣陪著高、曹兩將檢視了軍伍,特別是天武軍軍容格外整齊。太子笑道:“要是這一仗徹底把靺鞨趕出河東,兩位將軍功莫大焉!”
 



    又對著下面的將士喊:“靺鞨狼子野心, 覬覦我國土多年, 如今能夠跟著曹將軍、高將軍出征,便是爾等建功立業、克復神州的機會了!各位務必服從軍令,聽從指揮!戰勝靺鞨之時, 便是諸位封侯受賞之時!”
 



    而他的目光始終巡睃在幾位天武軍領軍的指揮使和都虞侯臉上這些是他已經收為心腹的人員, 表面上聽從領軍將軍高雲桐的指揮,事實上則聽從太子手書和太子虎符的指揮。若兩廂裡命令不一致, 一定以太子的意見為主。
 



    軍隊裡講究“服從軍令”, 鳳杭的再三要求,便是避免有人為高雲桐收服,膽敢不聽他的命令,那麼指揮使和都虞侯就有權力直接處死不聽命的士兵;同時,他們也會迅速把曹錚和高雲桐的動向傳遞給他,他可以牢牢掌握三軍的情況。
 



    曹錚是先隊,高雲桐是後隊, 出發會間隔一兩天。鳳杭要寫出去的密信只敢帶回行館,怕留在軍營裡萬一洩露。
 



    他特特囑咐手下:“佈置在我行館周圍的太子府親衛,這幾天要格外注意曹家軍與高家軍的動向。”
 



    手下道:“殿下放心,親衛們把守著行館四圍八面十六條巷道, 除非他們敢率軍突進但那不明著是造反麼?除非他們不要命了。”
 



    鳳杭笑笑,匆匆回府寫了多半密信,正在思量間, 突然聽見身邊親信敲響了書房的門。
 



    鳳杭把湖縐素絹趕緊塞進火盆邊的小抽斗裡,才親自去拉開了門閂, 問:“什麼事?”
 



    他的親隨遞過來一朵素縐小花,上面隱隱有墨跡。
 



    鳳杭眉一皺,旋即有些明白了,拉開花萼處的一根系繩,素縐花散開,成了一封信。
 



    “太子兄子渡見信如晤。”
 



    信的開頭這麼寫。
 



    結尾則是“妾棲敬上”。
 



    鳳杭皺著眉也幾乎笑出來:“這個馮娘子可真是夠風騷的!見了這麼兩面就喚我為‘兄’,臉可真夠大的!”
 



    他那親隨曉得他與“馮娘子”的前因後果,更洞悉主子的心理,笑道:“那小娘子攀附太子的心已經溢於紙上了。太子不愁事情不協了。”
 



    鳳杭冷笑道:“果然這世上的娘們兒都是趨炎附勢的多,我要沒這太子的名分和地位,她只怕還傲得很呢。”
 



    親隨笑道:“也不盡然!殿下玉樹臨風、才高八斗,哪個小娘子見了不動心?”
 



    鳳杭道:“也是她與高雲桐有隙,所以什麼貞烈都看做笑話。”
 



    他細看了一會兒她寫來的素縐,看著上面紅撲撲的小印章,彷彿在看她紅撲撲的羞澀面孔,心裡癢癢的,硬是剋制著道:“不行,今日我有要事,不能被娘們兒左右了心性。忍忍吧,明日再說。”
 



    親隨道:“是。太子英明。”
 



    但鳳杭接下來實在無心寫信,腦子裡總是“馮娘子”那筆精緻秀美的簪花小楷,她大概是煙花出身的多了汴京教坊司的女兒家們自小學習琴棋書畫,也學習詩詞歌賦,為的是能和尋歡作樂的權貴、士大夫們有共同語言,所以均非“皮膚濫淫之物”;正經士女也有不少斷文識字的,但想必不會嫁給高雲桐那種賊囚;而和高賊囚門當戶對的家庭大概率是貧寒市民或鄉野村人,大多是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小戶女兒。
 



    他幾回拿了“馮娘子”的絹書想丟進一旁的火盆裡,因著上面隱隱的香氣和娟秀的字跡,無論如何也捨不得毀掉。
 



    腦子一亂,該寫的正經信件就馬虎起來。大致隱晦地告知了曹錚出發的日期,所帶的人馬,計劃的行軍路線,又保證了後援為朝廷禁軍,服從他的指揮,絕不會添亂。
 



    最後,再次要求對面想辦法弄死前任官家鳳霄,他寫道:“……昏德侯北去,雖不知歸期,然其心昭然,大王於他有滅國之仇,臣父於他有奪位之恨。留此人豈不如留蛇蠆耶?若縱之活命,終將如縱虎歸山。是故非臣必欲其死,而實是不可不死耳!望大王明察。”
 



    匆匆寫就,親自團作蠟丸,遞交給親隨:“快,和以往一樣,把人腿割開口子、納入蠟丸、再縫合,綁緊了就快馬送出去。”
 



    佈置完正經事,他洗了手,本該去睡覺,但心癢難耐,繞室彷徨了一會兒,說:“今日突然想聽《綠腰》,叫家伎中善彈這一曲的小姐到花廳去候著。”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低迴蓮破浪,凌亂雪縈風。
 



    鳳杭聽著幾個家伎演奏《綠腰》,閉目遐想著“馮娘子”那嫋嫋纖腰,她回身看向他的時候簡直便是詩中所說的那樣翩婉絕倫,垂頭回眸的模樣更是勾魂攝魄。
 



    他招招手叫來自己平時最寵愛的一個家伎,攬著腰撫弄了兩下腰夠細,但是不夠柔婉,過於纖弱,缺乏矯捷的力道感。他遺憾地說:“你日後還是要多吃點。”
 



    家伎恃寵扭了扭腰:“太子殿下不是喜歡奴細腰麼?”
 



    “細得上下一般。”鳳杭搖搖頭點評道,“折一折就要斷了似的,該有肉的地方又沒肉,我都不敢用力,怕撞到骨頭上硌著……”
 



    這話夠露骨的。
 



    連那家伎都臉一紅,手絹一拂,用吳儂軟語道:“瞎三話四……叫人家聽了像什麼?”
 



    “再說,今日曲子彈得也不好。”鳳杭又搖頭指點道,“《綠腰》舞,是‘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那種,曲調慢,但指法裡花色繁多,豈是你們這樣只知皮毛、亂彈一氣的?回頭好好練罷,練不好該挨板子了。”
 



    他起身看著花廳外的一方小池,映著明月光,不由憂思乍起,長吁短嘆,覺得眼前的佳人無一能配今日明月,醜陋蠢笨到可憎。
 



    終於對親隨道:“找個丫鬟把她叫來。”
 



    想不到好半天回覆過來,道是“馮娘子”還拿喬,說是太晚了,不肯過來。
 



    鳳杭問:“丫鬟找了個什麼理由讓她來?”
 



    “說是太子府上要挑個繡花樣子,請馮娘子過府一敘。”
 



    “笨!”鳳杭道,“大晚上的請人家為塊花樣子過府一敘,換誰誰願意!”
 



    長隨道:“其實奴看她也不是不願意,但說怕人戲弄她,需得太子給個親筆。”
 



    鳳杭“噗嗤”一笑:“真是矯情!”
 



    想了想,隨手撕下一塊素縐,寫了“一日不見,思之如狂”八個字,又加了“子渡”二字,道:“和她說,姓名、印章都不能留的,但她識得我的字的。”
 



    又辛苦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聽見親隨氣喘吁吁過來:“成了!她來了!”
 



    鳳杭頓時眼睛都亮了,又解釋說:“並非看中她美色,只是我得試探試探她的身份呢!繼續奏樂,還是《綠腰》吧,看看她是不是通曉音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