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晏齋 作品

250-260

    第 251 章
 



    聽到高雲桐這一句, 溫凌在遍身的頹唐中突然升起一點點愉悅來。
 



    他說:“你說得不錯,但我也得再想想。畢竟,拿獲並殺掉高家軍的主帥高雲桐, 實在是好大一件功勞。”
 



    但他又正如高雲桐所推測的那樣, 被吊在河南一小片地方進退兩難,而鳳震寫給幹不思的密信,正好證實了他的推測, 也證實了他的困境。所以嘴上兇, 卻沒有當即命人過來捉人殺人。
 



    於是高雲桐笑道:“就算是唐僧肉,也不一定是你吃到嘴。你道我們官家為啥不把我的人頭給你?無非是想在你攻破汴梁之前讓我牽制住你。無論誰除掉誰, 對他而言都是好事。只是他高高在上卻不曉得, 高家軍是萬千黎庶之軍,非高某一人之軍。所以即便沒有我,大家也只會激起為我報仇雪恨的決心。”
 



    溫凌眯著眼睛,對他的話將信將疑:高雲桐敢一個人前來談判,估計不會全無後招;但憑他動動嘴皮子自己就撤兵,也實在是難以服眾。
 



    他道:“就這麼放你回去,萬一上了你的當, 可不讓天下人看我的笑話了?再說,你說的這些我也無法驗證。”
 



    高雲桐沉吟片刻就道:“有道理,那我寫一封手書,你叫人送到延津渡去。就說高雲桐不殺、不放, 看看太行軍能耐如何。汴梁那裡,聽說章誼和太子鳳杭都想爭幷州節度使的職位,你不妨替章誼爭一爭, 看結果如何。說實話,我國傳統, 沒有讓太子出鎮邊關的,如果寧舍章誼,而授太子建節之職,你就可以琢磨出味道了。”
 



    溫凌也沉吟了一會兒,道:“好,給他紙筆。”
 



    溫凌以往對高雲桐恨之入骨,但今日協談,算計了自家的得失,只能把恨意先忍下,謀利求生為先。
 



    等高雲桐寫完,他笑了笑說:“日頭也高了,孤請你一頓午餐,然後等明日延津渡的消息。到時候即便要殺你,也讓你今日當一個飽死鬼吧。”
 



    高雲桐哈哈笑道:“想不到你還這麼體恤人的?我還真是有點餓了。”
 



    摸了摸肚皮,摘下范陽笠道:“就在這裡用餐?”
 



    中軍帳中擺開兩張案桌,溫凌吃兩口抬眸悄然望向高雲桐,見他不拘一格,菜、肉、米飯、烙餅……均吃得很香。
 



    溫凌卻沒這麼好的胃口,他瞥眼看了看身邊的親兵,而親兵朝他微微頷首,表示“已經辦好了”。
 



    稍傾,見高雲桐把面前幾個小碟吃得乾乾淨淨、粒米不剩了,還拿湯和撕開的餅涮了剩下湯汁,真正是一點都沒有浪費。
 



    溫凌嘲笑道:“太行軍看來也餓得很。”
 



    高雲桐笑道:“餓也是一頓,飽也是一頓,但不該浪費是起碼的。聽聞猛安謀克的中的萬戶和千戶,常常是餓的時候草根樹皮與人肉都吃,飽的時候又大把大把地浪費糧食。不是自己辛苦勞作生產的東西,自然不知道珍惜。”
 



    溫凌道:“我國沒有耕種的習慣,但是靠天吃飯,堅忍頑強,餓也餓不殺,”
 



    他見高雲桐案桌上空空如也,吩咐左右道:“拿我的酒給他斟一杯。”
 



    高雲桐看了看拿來的瓷酒器,又嗅了嗅酒香,好像也不擔心酒水有沒有毒,“滋溜”就抿了一口,然後說:“糧食充足,而後釀酒。這酒器是磁州產的,這酒是汴梁酒肆裡賣的,是我們過年最愛的羊羔兒酒,五穀香裡帶著油脂香,不過只有兩年陳,酒味還不夠淳厚。”
 



    聽了他對酒的評價,溫凌忍不住也拿酒盞斟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果然有他說的那種五穀香和油脂香,又果然偏於寡薄。
 



    面前這個男人,好像一點都沒有慌亂,一切都知曉,一切都盡在掌握,而似乎世間又沒有令他畏懼擔憂的事物,溫凌不由對他生起了一些憂懼那種潛隱著的憂懼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但總有一種必須要壓制住高雲桐,破掉他穩定的情緒才行的直覺。
 



    溫凌捧著酒盞,獰厲笑道:“酒足飯飽,閒來無事,想不想女人?”
 



    高雲桐果然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不想。”
 



    “與妻子離散那麼久,血氣方剛的男兒家,不想女人?”溫凌又抿了一口酒,上身前傾,挑眉笑問,“讓你們團聚團聚,如何?”
 



    高雲桐的眸子一瞬間銳利起來,盯著溫凌似笑不笑望了半天,才說:“不會那麼便宜的吧?”
 



    溫凌笑道:“她如今是我的人了,懷了你的孩子也沒有保住,現在應該……還在小月子裡吧,我也不怕會發生什麼。只是看你今日投誠乖覺,賞你見她一面。”
 



    他也死死盯著高雲桐的神色,希圖尋找他的破綻。
 



    高雲桐一雙眼似看不見底的深海,彷彿沒有波瀾,也沒有光芒,終於道:“第一,我可沒有投誠;第二,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見了吧。”
 



    溫凌眉頭一挑。
 



    高雲桐則垂下眼瞼。
 



    “真的不見?此生也許就這一回了?”
 



    “各有因緣莫羨人。”高雲桐緩緩道,“若此生只有這一次機會見面,少不了日後有悔痛、傷心、怨憎種種,見面爭似不見。”
 



    他終於抬眸,那深海似的的瞳仁重新射出利箭一般:“冀王,如今你我都是生死存亡,你還有工夫去想兒女情長?!”
 



    溫凌吃他一噎,只能往回找面子:“我?我並不在乎她,營中哪裡缺美人呢?她從懷娠、小產,到這一個月身子不乾淨,難道我還為她守活鰥不成?”
 



    “呵呵”笑兩聲,彷彿不屑於女色。
 



    高雲桐緩緩一笑,喉頭緊張得幾乎要抽搐,但依然強忍著咽口水潤潤喉的衝動,唯恐被他看出絲毫端倪。
 



    “茶好了。”帳後傳來女子一聲。
 



    溫凌叫親兵到後面端茶出來,亦給了高雲桐一盞是靺鞨士兵喜歡喝的濃濃的奶茶,捏了少許鹽在裡面,帶著粗茶的澀味和淡淡的鹹味。
 



    溫凌道:“茶裡酥油可以再多放些,先就這樣吧,煮奶茶的人可以走了。”吹了吹奶茶,又說:“酒是你們梁人的,茶卻是我們靺鞨的,嘗一嘗吧。”
 



    煮完茶的溶月氣得幾乎要哭。
 



    她無權在溫凌中軍帳裡久待,抹了一把眼淚,匆匆回到了鳳棲所在營帳裡。
 



    鳳棲心裡焦急,最多也只表現在看見溶月就連忙給她使了個眼色,然後問道:“看見了?”
 



    “看見了!”溶月跺跺腳,“那個賊囚,果然是涼薄的!”
 



    鳳棲心裡五味雜陳,既高興,又擔心,見溶月氣得那樣,也沒有多阻止,只問:“本來就沒指望他深情厚意。他過來大王竟沒殺他審他?他跟大王說了些什麼?”
 



    “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把最要緊的事談完,在吃午飯了。”溶月恨恨說,“我看他是投誠了,不然大王供他那麼好的酒飯吃?吃完還要我給他煮茶?他也配!”
 



    鳳棲心想:溫凌帳下又不是沒有煮茶的人,巴巴地非把溶月叫過去,無非是給自己做個見證。核心機要的談話不會讓她知道,不過其他隻言片語也可以揣測二三,於是說:“就當煮給狗喝了吧。誒,他們談些什麼?你說給我聽聽。”
 



    伸手拉溶月坐在她身邊。
 



    溶月做郡主貼身的丫鬟,其他能耐不談,準確傳達主子的意思是基本功,所以在後帳聽了溫凌和高雲桐的一番對話,還是都能清晰記住的。
 



    她依樣畫葫蘆說一遍,每每轉述完高雲桐的話,還要自己發表一番見解:
 



    “……娘子,你聽他說‘不想女人’,不錯,他不該想別的女人,但總不該不想娘子您吧?你們聚少離多,還算什麼夫妻?露水夫妻都不是這樣的!”
 



    “還有,什麼叫‘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見了吧’?娘子又不是物件兒,他還嫌棄了不成?不想見了就送人算了?這一比,甚至不如哎!氣死我了!”
 



    “再說什麼‘各有因緣莫羨人’‘悔痛、傷心、怨憎種種’,他悔痛什麼?怨憎什麼?娘子落入敵營是無可奈何,他也毫不體諒麼?!”
 



    鳳棲靜靜地聽她說,聽她發牢騷,一句話都不插嘴,手上也不再做針線活,一隻手捏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好像木頭人一樣一動都不動。
 



    溶月說得憤憤,突然看見鳳棲臉上兩行淚,唬了一跳,急忙抓住鳳棲的手說:“娘子!您可別哭!……咱不理這種負心男人!娘子這麼美,這麼聰慧,天下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何必指著在他這棵破樹上吊死?!他如今好像還背棄了自己為國盡忠的誓言,要和靺鞨這邊談判了,依我說,這就是個朝三暮四的小人!不值得為他傷心生氣!”
 



    鳳棲聽著帳篷外參差的呼吸聲,一句話不說,任憑溶月急得跺腳,勸了她一遍又一遍。
 



    當天黑了,暑氣下去,晚間無事的靺鞨士兵聽營伎歌舞,疏散他們被困的鬱氣。
 



    溶月看著一口沒動的晚餐,不由又跺起腳來:“娘子啊娘子,你這是何苦?他是個負心漢,你就自暴自棄不吃飯了不成?你之前不是說不再想他了嗎?怎麼今日他來一回,你就丟了魂似的?”
 



    聽見外面歌舞歡笑的聲音,溶月在軍營許久,也知道這是待客的狂歡,氣鼓鼓說:“男人們都這德行!喝酒跳舞,自顧自快活,《臻蓬蓬》那麼難聽,也能跳上一遍又一遍。大王不用想,肯定是摟著漂亮的營伎在快活;我猜那賊囚也一樣,別看他窮,在汴梁的時候花街柳巷可沒少去,今日想是掉進蜜窩了罷。您呀,彆氣苦了自己,咱們該吃吃,該喝喝,一會兒也彈個琵琶曲,自娛自樂。”
 



    鳳棲吃了一些,等到《臻蓬蓬》一曲停下,營中歌舞伎還在大聲笑鬧的時候,她又放下筷子,撫著琵琶弦默默垂淚。
 



    稍傾,她的營帳門簾被掀開,喝得微有醺意的溫凌直接走了進來,盤膝坐在她面前,笑道:“怎麼只吃這麼點?今日菜餚可是最好的。”
 



    鳳棲說:“吃不下。”
 



    “生氣了?”他捏著鳳棲的下巴笑問道。
 



    “沒什麼好生氣的。”鳳棲扭開臉,語氣有些嬌而悍。
 



    溫凌瞥了溶月一眼,反而顯得高興,湊近道:“是呢,不值得氣。識人須看他長久,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
 



    又看她身邊的琵琶,笑道:“你給我彈一曲好聽的,心情一好,就吃得下飯了。”
 



    鳳棲經不起他軟磨硬泡,說:“我今日可沒心情彈《將軍令》。”
 



    “隨你彈啥都行。”
 



    鳳棲想了想,彈了一曲。
 



    溫凌聽得迷醉,伸手要攬她,但鳳棲一扭身躲開,一臉不高興地說:“外面有的是營伎,你找哪個不好,要來煩我?”
 



    溫凌還是用力抱了她一會兒,才笑嘻嘻說:“不錯,我營中的歌舞伎雖然沒有幹不思那裡多,但不僅相貌更為精緻,而且經我訓練更具風情,品質遠勝於幹不思的女人們。我看今日那太行軍來使已經醉倒在溫柔鄉了,歌拍興奮,我若立時賜他一個回營去睡,他也一定樂意。”
 



    鳳棲氣得狠狠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倒也沒生氣,鬆開手臂,哈哈一笑了之,起身出門了。
 



    第 252 章
 



    溫凌出門, 拍了拍身邊幾個人的肩膀,笑道:“你們幾個辛苦了,輪班兒聽兩個娘們嚼舌頭, 無聊得很吧?不過這幾日聽來的信息都很重要, 等處理好那個高雲桐,你們可以不必那麼辛苦徹夜監聽了。”
 



    他步履輕捷,微微的酒意在夏晚的涼風中很快吹散了。
 



    及至看到了高雲桐, 見他身邊還坐著兩個歌伎, 正在為他清唱。
 



    “這兩個小姐如何?”溫凌冷不丁問,“今晚讓她們陪你?”
 



    高雲桐的臉好像紅了, 搖搖頭說:“我不要。”
 



    溫凌笑道:“放心, 我這裡的營伎身子都沒病,也會伺候,沒那些貴家小娘子的嬌慣脾氣。你試試吧,我們若能合作,這算是人情;若是不能合作,也算是給你人生最後一晚一個爽利了。”
 



    高雲桐一臉無奈:“我謝謝你啊。”
 



    鼓聲響起,又是一遍《臻蓬蓬》, 溫凌最喜歡這支曲子,立刻跟著鼓點跳舞去了。
 



    高雲桐垂頭,在鼓點裡,在身邊歌伎們嗑瓜子聲和笑聲裡, 細細諦聽遠處傳來的琵琶聲,這也是第二遍了,隔得太遠了, 只能勉強數一數每一曲的節奏,大致判斷是什麼詞牌。
 



    一曲《臻蓬蓬》跳完, 遠處的琵琶聲也停了下來。
 



    高雲桐扭頭對身邊那個歌伎說:“你會不會《好事近》的曲子?”
 



    歌伎笑道:“意思倒吉利,就是調子挺寬的,勉強應該還能唱上去。不過沒有新詞兒,就唱首舊的吧。”
 



    於是示意身邊一位吹笛子,她亮開歌喉,來了一首《好事近》。
 



    高雲桐很陶醉地聽著,而後笑道:“唱得真好,不過詞兒是舊了些。我來試試。”
 



    閉目按拍,一會兒就一句一句念道:
 



    “會稽故地誰來,正是遊湖時節。長亭痛飲潞酒,遊雁碧空絕。
 



    汾陽令公多智算,杞人北望月。天涯萬里心懷,知音錦書約。”
 



    歌伎聽完拊掌稱讚:“好詞好詞!我試試唱出來。”自己取了檀板,在笛聲的襯托下一句一句唱起來。
 



    她的嗓子好聽,那歌聲婉轉如同黃鶯,聲高處穿入雲霄一般。連溫凌都不由扭頭聽她的歌聲。
 



    溫凌問:“這首詞是什麼意思?”
 



    歌伎道:“奴奴覺得,首句寫‘會稽故地’‘痛飲潞酒’,自然是思念故土,遙想與故友重逢歡飲的意思。這‘杞人’當是杞人憂天的典故;‘汾陽令公’是誰奴就不曉得了。”
 



    高雲桐微微頷首,而後說:“汾陽令公是郭子儀,整肅河山,功莫大焉。如今只是奢望罷了。你唱這一回就忘了罷,不宜流傳。”
 



    溫凌挑眉笑道:“高將軍想做當世的郭子儀?可惜卻沒一個唐代宗肯用你。”
 



    見高雲桐瞬間不自在起來,他又笑道:“高將軍今日見到了美人,有些忘形啊。今晚就讓這美人陪你再切磋切磋曲子吧。”
 



    然後看到那個號稱“高家軍統帥”“朝廷遊騎將軍”的高雲桐,又跟個小娘們似的垂下頭,耳朵紅了,臉頰上的酒窩一隱一現的。不過沒說不同意。
 



    溫凌鄙夷地心想:難道鳳棲喜歡這種樣子的?應該不能吧?
 



    往延津渡去的斥候在一天後的傍晚時分飛馬回到了軍營,直入中軍。
 



    溫凌見他臉色不好,心不由也一沉,問道:“情況如何?”
 



    那斥候哭喪著臉:“太行軍那些賊囚,為首的看見了寫去的信,哈哈大笑了一番,說‘好樣兒的,那就放個大煙花給他們瞧瞧!’緊跟著我就看見黃河上我們幾艘好好的船,突然被什麼陶瓷罈子似的東西擊中,砰地就騰起好高的火焰,裡頭不知道是有油還是有火藥,四散爆開之後又射到其他船帆上,頓時那火就撲都撲不滅了。”
 



    “這是什麼東西?!”溫凌驚怒問道。
 



    斥候搖搖頭:“有點像梁人守城時用的火器,但又不一樣。十條船,說燒就燒了,他們站在岸邊看熱鬧。”
 



    即便知道這是高雲桐專門用來威懾他的一場表演,溫凌也心驚:這支太行軍打仗不按常理,自己全盛的時候或許還扛得過,現在被困得一身晦氣,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打擊,到時候士氣一落千丈,他即便沒有被南梁打敗,也很有可能給弟弟幹不思趁機吃幹抹淨。
 



    溫凌對那斥候道:“這消息到我為止,絕不可以擴散給其他任何人。若是影響了我的士氣,我先要你的腦袋。”
 



    那斥候點頭如雞啄米。
 



    溫凌親自賞了他一塊銀子,打發了他出去。
 



    平復了一會兒心情,又問其他親兵:“往汴梁和幷州的斥候回來了嗎?”
 



    消息陸續都傳來了,但都對他不利。
 



    鳳震抱上了幹不思這條新大腿,已經秘密派遣了幾撥人往幹不思那裡去討好求和,在教坊司尋了四個最清麗的江南美人作為禮物奉給幹不思,又拿金塊賄賂郭承恩;而幷州監軍在分散原曹錚治下的幷州廂軍,用朝廷的人馬替換幷州各衛所;而太子鳳杭則在做出行的準備,禁軍為保護他正在操練山路行軍的陣勢,想必去的是群山夾道的晉地……
 



    溫凌恨得用拳頭實實在在捶了案桌几十下,接下來才叫軍醫給他裹傷口。
 



    軍醫看他手關節上血肉模糊的模樣,不敢說話,輕輕撒了藥粉,清了創面,又囑咐道:“大王,天氣炎熱,要每天換藥,不然容易潰爛流膿,好得很慢。”
 



    溫凌凝視著手上層層包紮的白布,彷彿根本聽不見軍醫的話,只吩咐道:“把燕國公主帶到我這兒來。”
 



    鳳棲進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右手被包紮的樣子,奇怪地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溫凌沉鬱地看著她。
 



    鳳棲被他包裹著白布的手心撫到臉上,粗糙而帶著血腥味的感覺很不舒服,不由躲閃了一下。
 



    溫凌的霸道脾氣頓時又被激出來了,用力扳正她的臉,拇指一點一點把她眉眼勾勒過去,而後才說:“不要躲,你躲不過。”
 



    鳳棲問:“你想幹嘛?這時候了,你還有做那事的心情不成?”
 



    他嗤笑一聲,好像是不服氣,探頭去吻她,她雖掙扎不開,臉頰和嘴唇都是涼涼的。
 



    溫凌似乎被她的涼意漾起心中的大慟,只點水般觸了一下,果然是毫無情致,心裡卻翻滾著滔天的浪。半晌才說:“今日若對不住你,你要體諒我。”
 



    然後,他對外頭喊:“把人帶過來。”
 



    鳳棲被他的臂膀死死地箍著。
 



    她本來靜靜地待著,清涼無汗,現在被他火熱的身體貼著,又忍不住要扭動掙扎,頓時也燥熱起來。
 



    而後進來的高雲桐令她詫異和羞愧了片刻,兩個人許久不見,四目相對時卻無法驚喜,眼神也僅有極短的時間可以交流,鳳棲的腦袋就被溫凌用力摁在胸口,看不見高雲桐,也幾乎透不過氣。
 



    溫凌玩味地看著高雲桐的神色,他的緊張與憤怒被自己壓制著,掩飾得不錯,可總有點洩露出來。
 



    溫凌說:“不錯,黃河上你的隊伍能指揮戰船給我演了一出好戲。我這六條船、八十七個落水而亡和失蹤的將士該當你來償還。”
 



    高雲桐道:“兩軍交戰,還談償還?冀王,你今日是怎麼了?若真提償還,靺鞨是不是要償還我大梁十萬多軍民的性命?”
 



    他尚未失智,還是挺冷靜的樣子。
 



    溫凌一手舉起皮鞭指著他道:“如今是你在我的手裡!黃河上諸太行軍如果不退兵,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高雲桐說:“不至於吧?”
 



    看傻子似的斜眸看著他:“我此次過來,不就是打算與大王暫時協作?至於弄到你死我活的?”
 



    溫凌道:“我可信不過你!”
 



    他揪住鳳棲的頭髮,然後把皮鞭纏在毫無抗衡之力的她的脖頸上,收緊了一些,勒得她臉都漲紅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凌獰厲笑道:“高將軍,我放你回去,我能順利北渡黃河,駐紮回延津渡,我就認可與你的暫時合作,不然,只要我再損失一個人,鳳棲跟在我身邊,我就先殺她給你看。”
 



    高雲桐頜骨不易察覺地繃了一下,眸子射出利光。
 



    他心裡當然知道這是溫凌的困獸之鬥,拿鳳棲來脅迫他,若是像之前一樣保持著對鳳棲的不在乎,他完全可以不顧忌他的威脅,而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但他對溫凌說:“冀王,你要是不放心我,你就把我留在這兒,你讓燕國公主往太行軍那裡傳達我的命令。太行軍只要有我的手書,也會肯聽命於她的。”
 



    鳳棲說不出話來,手指狠狠地摳著溫凌的胳膊,想瞪智昏的高雲桐一眼,但實在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目光都渙散了。
 



    高雲桐不由又說:“兩種方法你來選,能不能先把燕國公主鬆開?”
 



    這軟肋暴露無遺。
 



    溫凌鬆開皮鞭,微微笑道:“高雲桐,我要你做甚?你只要記得鳳棲在我手裡就行。”
 



    鳳棲彎著腰劇烈咳嗽了一陣,眼前仍是一陣一陣的金花亂閃,心裡一頭罵高雲桐愚蠢,一頭又慶幸溫凌愚蠢,惱怒和慶幸之餘,渾身幾乎乏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第 253 章
 



    “你也太嬌弱了!”等高雲桐一離開, 溫凌便從地上扶起鳳棲。
 



    一眼看到她脖子的一道紅得發紫的勒痕,心虛沒敢做聲,只又說:“我這次失算, 叫你三伯整了一道。前狼後虎的, 沒奈何,只能先與高雲桐合作,躲過這一劫再說。你陪我一起受苦, 我心裡記得。”
 



    鳳棲咳得肺都疼, 抹去難受而湧出來的淚花,推開他說:“你讓我靜一靜。”
 



    鳳棲腿裡發軟, 起身後也支持不住, 扶著桌子坐到溫凌的椅子上,低頭一瞥就是他的私信,所以只敢一瞥,不敢細看,隱約記得函套是靺鞨的上京黃龍府發來的,裡頭是灑脫的一筆漢字,倒沒有用文縐縐的語言, 全是清晰的大白話靺鞨人入中原時候不長,即便是溫凌這樣漢學還不錯的,遇到駢四儷六、引用典故還是會懵。
 



    溫凌是去給她倒了一杯水,順著她的背, 小心翼翼說:“我其實也沒敢用力……”
 



    而後也瞥見那封信,不動聲色拾掇到一邊合上壓住,空出來的桌面放上茶盞。
 



    鳳棲記得, 最上面是最後一頁書函的最後落款寫著“臣素節謁上”五個字。
 



    也來不及落寞於高雲桐的離去,她心裡惦念著沈素節給溫凌寫信會寫什麼, 沈素節是不是已經變節了;又想起沈素節的妻兒都被鳳震送到黃龍府作為“禮物”,他囿於一大家子的性命,即便不想,可能也“不得不”。
 



    溫凌看她呆滯的模樣,不懂她在想什麼,只覺得胃裡還有些酸意,強行把茶盞送到她嘴邊,說:“別思念他了,無情最是他這樣的,甜言蜜語說得再多,心裡並不當回事。他昨夜一口氣要了我兩個營伎,彈彈唱唱搞到半夜。你呀,也該看透了,死了心吧。”
 



    鳳棲斜瞥他一眼,說:“是,我早知道天下男人都是一般德性。”
 



    溫凌不由一笑:“但我心裡……其實顧念著你。”
 



    鳳棲一聲冷哼。
 



    他案桌就一張椅子,鳳棲坐了,溫凌就只能蹲在她身邊,個子夠高,足以捧著她的臉:“我知道你不太相信,畢竟我們兩人之間的阻隔、障礙太多太多了。”
 



    他亦有一點點傷感,望著鳳棲似乎溫情脈脈,但天生的目光如鷹隼,天然地帶著戾氣。書次
 



    鳳棲又如何敢信他?
 



    她目光懨懨,好半天才說:“罷了,我無所奢求,對他,對你,都是。”
 



    起身道:“我胸悶難受,我要回去休息。”
 



    溫凌從背後抱住她,貼近她的耳邊,彷彿在無奈地嘆息:“亭卿,我知道今日讓你難受了,但這是不得已的權變,希望你能理解我。”
 



    鳳棲極其厭惡他呼喊自己的小字,語氣冰涼地笑道:“我理解你,你的‘顧念’,是必須放在你的事業、你的成敗、你的謀算、你的權衡……一切一切之後的。我從來就沒有指望你有什麼真情,願意為我付出什麼、犧牲什麼。相反,在你需要犧牲我的時候,你也絕不會顧念我太多,能猶豫片刻,大概就是你最大的‘恩賞’了吧?”
 



    溫凌像被她的言語一拳重擊打中了心臟一樣,渾身一戰,隨即怒氣勃發,隨即怒氣又全部漏光了似的,只剩下說不出口的苦澀和委屈。
 



    “我對你,並不是這樣的……”
 



    鳳棲冷笑道:“可能我看到的都是這樣的吧?”
 



    更別說還有國仇家恨橫擋在中間,鳳棲對他的情苦糾葛毫無同情,反覺得可笑。她撫了撫腫痛的脖子剛剛說了幾句話,咽口水都覺得疼她在他這裡艱難求生,他卻以為他那一點點的“好處”“恩賜”“柔情”家就能讓她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裡產生對他情愛的幻念?!
 



    溫凌已經不覺間鬆開了她,她的嘴太過傷人,但他一腔脾氣又無處可發,好像發作了就成了被她說中了,所以他只能默默覺得委屈。
 



    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又像鬥敗了的公雞。那種無力的頹然感已經瀰漫了他的全身,他夢想中的建功立業並沒有在兩國大戰後實現,反而困頓於利益和權勢的糾葛裡,眼看著自己往落敗的方向而去。而陷入情感不能自拔的感覺更加深了此刻的頹廢感,愈發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他此刻看著鳳棲決然而去的背影,衫裙輕盈而破舊,身姿挺拔而纖弱,簡單束起的長髮在腰際一搖一擺,映著營地四處點燃的火光,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放慢步履,左顧右盼。溫凌也跟了出去。
 



    篝火邊的士兵們也在歌唱,伴著營伎們檀板的節奏,也有人在笑,但混雜在歌聲裡,好像總有些鬱郁。
 



    鳳棲步子停在一處篝火邊,問:“小姐,可知道昨日晚宴,誰陪的高雲桐?”
 



    那營伎詫異地看著她,又悄然看後面跟著的溫凌,嚅囁不知說什麼好。
 



    這或許是她的醋意,也是他苦心準備好的。
 



    溫凌心裡一喜,靠近過來,淡淡說:“誰知道就告訴她吧。”
 



    於是那營伎指了指某處,說了兩個名字。
 



    溫凌說:“你去把兩個人叫過來吧,她想問什麼就問什麼。”
 



    那兩個昨晚陪伴高雲桐的營伎已經被教導好了,當著人面也不羞臊,甚至越發眉飛色舞地講昨晚三個人滾在一個地榻上活色生香的場景。
 



    不知真假,反正令周圍有些頹唐的眾人聽得如臨其境,頓時興奮得不由一個個鼓掌叫好起來,且嘴裡也有些葷話出來,順帶與自己身邊的一個個女孩子調笑一番。
 



    鳳棲的眼眸映著火苗,但並不感覺火氣十足,反而是深而冷,像烈焰燃燒在海水裡溫凌後來才回憶起來,她的這神色,實在類似高雲桐。
 



    兩個營伎也越說越覺得覺得興奮,又笑道:“床上功夫且不談,他還會吟詩填詞,曲子詞一出,更叫人心迷神亂。”
 



    其中一個便拿過一副檀板,邊敲擊出〈好事近》詞牌的節奏,邊清唱著曲詞,時不時看向溫凌,露出討好的笑容。
 



    鳳棲一字不落聽完,瞟了溫凌一眼,也不言聲,提了裙子默默然又往自己居住的營帳而去。
 



    溫凌亦步亦趨跟著她,進了營帳裡,反手關上門,先說了一句:“高雲桐已經連夜回延津渡了,我們明日也開始拔營,後隊作前隊,兩翼分別往回渡河。他如果說話算話,不會在黃河上襲擊我們,會放我們回到河北,就安全多了。”
 



    又說:“我只能這樣賭一賭了。鳳棲,我最大的錯誤決策,就是相信了鳳震,雖然拔除了曹錚,卻眼見幷州又要被送到我弟弟的手裡,盡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鳳棲看他少見的落寞而溫柔,上前好像又要抱她,她一手撐住他的胸膛,冷靜地問:“回延津渡,然後呢?”
 



    溫凌一愣,張開的雙臂都僵在半空,一會兒才說:“保住河北河東,再徐徐圖之吧。”
 



    鳳棲說:“我曉得高雲桐為什麼願意和你合作了,大家都不願意幷州落入幹不思的手裡,所以先共同對付他,除掉這個敵手之後你們再一爭高下。不然,你手握兵權又不肯讓功,幹不思不除掉,你自己就沒法轄眾了。你心裡都明白的吧?”
 



    她一般不太願意在溫凌面前顯露她對軍政的理解,但此刻卻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溫凌一時間只覺得詫異,但綺念倒是一絲一毫都不剩了。
 



    “不錯……”溫凌說,“幹不思視我為最大的敵手,但我也不可能為了討好他而俯首順耳,憑空把一切都讓給這個莽夫。我們現在內裡矛盾重重,估計很難調和了,大勝論功的時候,他身為太子,必然會視我這樣的功臣權將為他權力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必然要除之而後快,我將再難以在他手下存身。”
 



    鳳棲不由嘆息一聲:“皇家親情寡淡,誠不我欺。世人皆念念愛富貴權勢,我卻願自己來世再不要和這些富貴權勢沾邊。”
 



    “但你和幹不思卻不能直接內訌開戰,所以仍需有個‘引子’。”鳳棲又道,“鳳震的話不能信了,你還要防著他們勾結,最好是斬草除根,對不對?”
 



    “當然對。所以,我知道鳳震背叛我之後,就要打下汴梁報仇雪恨。只是……”
 



    只是被激怒後的決策愚不可及,差點斷送了自己的嫡系隊伍。
 



    溫凌不由垂頭問計於她:“你呢,是什麼主意?”
 



    鳳棲灼灼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踮起腳,捧著他的臉頰,把他拉近自己,低聲說:“我要為父報仇,所以咱們同仇敵愾。殺他們父子,另立新君。”
 



    溫凌心想:不錯,鳳震不可信,立個新君能鞏固自己在南梁的地位,但是人選不好找。所以也沒有接話,只是對她少見的這樣的溫柔怦然心動,低頭又想吻她,心裡想:這樣的女子足堪匹配我!
 



    但鳳棲一把擋開他:“愚夫!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想什麼鬼?”
 



    溫凌道:“便就是想要你,也不是什麼愚蠢吧?”
 



    鳳棲冷笑道:“還是清醒一些,不要被慾望迷亂了心智的好。”輕輕一推他。
 



    溫凌道:“還在守身如玉?你還念著高雲桐?”
 



    鳳棲說:“笑話。我誰都不念。這會子是我們報仇雪恨、勉力求存的時候,兒女情長能成什麼事?你和他,沒一個是好東西!”
 



    溫凌笑起來,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嚇傻了一直在凝眸注視的溶月,終於說:“你也一樣,太聰明的女兒家也不好。”
 



    倒是不再糾纏了,轉身出了門。
 



    溶月撫著胸說:“可嚇死我了。”
 



    鳳棲笑道:“你敢到我這兒來,我還以為你已經勇敢到不會輕易被嚇死了呢。他又沒把你拉刑房裡去,你也犯不著動不動就嚇死了。”
 



    玩笑開完,說:“打熱水去吧。”使了個眼色。
 



    溶月明白,打了水回來,也是個眼色。
 



    鳳棲知道外頭不近不遠又有人在監視,就沒說話。洗臉之後,用畫眉的小筆蘸洗臉水把高雲桐所填的《好事近》寫在桌上。
 



    “什麼意思?”溶月用口型對著鏡子裡的鳳棲問。
 



    鳳棲用眉筆在“會稽故地”“遊湖時節”八個字下劃了劃,又在旁邊寫了個“杭”字。會稽是杭州古來所在郡望,又在“杞人”兩字上點了點,最後在“汾陽令公”旁寫個“郭”字。
 



    溶月似懂非懂,指了指兩個名字。
 



    鳳棲對她點點頭,輕聲道:“天翻地轉,新聲代故。”
 



    講到典故,溶月還是似懂非懂,一臉迷糊。但鏡中的鳳棲卻笑了,目光堅毅。
 



    溶月只能說:“那姓高的賊囚也太無情了,巴巴地來,結果什麼都沒為您做。”
 



    鳳棲從鏡中看她一眼,說:“不幫倒忙就夠好了。”雖然嘆氣,卻不像其他人估猜的那樣對他的負心、背叛等等有怨氣。
 



    第 254 章
 



    溫凌不得不選擇了退兵自保。一路敗軍之伍幾乎沒有什麼軍紀, 對未及逃走的南梁百姓燒殺擄掠極盡殘暴。
 



    鳳棲隨軍奔波也很狼狽,但看大軍所過之地是遍地鮮血狼藉,哀鴻遍野, 她也十分不忍, 找到一個機會對喝著悶酒的溫凌說:“你好像不是不知道現在靺鞨軍名聲極壞,在河東河北完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是割讓之地也民怨沸騰。你到底是想搶一把就走, 還是想長治久安?”
 



    溫凌陰沉沉地抬眼望她, 半日,卻沒有想象中發一場火什麼的, 而是說:“道理是正理, 但我若不顧眼前,也就談不上有以後了,更遑論什麼長治久安。”
 



    他再看一眼氣鼓鼓的鳳棲,居然耐心給她解釋道:“你以為士兵們拋家棄子、千里迢迢到異國他鄉來做什麼?不就是曾經我們靺鞨人被北盧欺壓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奮起反抗?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求生法子,僥倖活下來的,難道不指望著帶些戰利品給妻兒過些好日子?軍紀要緊, 不錯,但也得在士卒們覺得賣命有價值的前提下。不然,血戰的高壓之下,毫無所獲, 無從發洩,自然會軍心頹敗,哪個肯給你賣命?”
 



    他有些沉鬱地望了望帳篷外, 恰見幾個士兵抓了一個作為戰利品的漢人少婦,揪著頭髮一路往自己帳篷裡拖。
 



    少婦懷裡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發出了銀亮的哭叫聲,那少婦抱緊了孩子,哭求著:“你們放過我的孩子!放過我的孩子吧!……”
 



    靺鞨士兵們大多數聽不懂漢語,只覺得那少婦聒噪、嬰兒也聒噪。於是獸性大發,搶過孩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見那少婦撕心裂肺慘叫著、撲過去要護自己孩子,便都哈哈大笑起來,上去把她扯開。
 



    少婦灰舊的衫裙很快被撕裂,露出傷痕累累的肌膚。而男人們愈見她悲傷,他們就愈是興奮,都不及到帳篷裡,已然開始解褌褲,把人按在一塊平整石頭上,摁手的摁手,抬腿的抬腿,輪到的激動不已趴上去,輪不到的親、摸、捏、咬……先洩.欲再說。
 



    鳳棲雖然知道戰亂之下,普通百姓是生不如死,女子尤其可悲,但親眼見這禽獸般的舉止,也無法忍受。
 



    她轉身“咚”地在溫凌肩膀上打了一拳,見他瞪大眼睛又驚詫又憤怒。怒火還沒發出來,鳳棲先轉身幾步出了門,到那群士兵旁邊,自忖也無力拉開那麼多人,悲憤地又回瞪了溫凌一眼,到一邊地上抱起了那個嬰孩。
 



    小小的孩子摔得一身泥與草,哭聲微弱,不過幸得是泥地,長著厚厚一層草,還活著能哭。
 



    鳳棲顧不得髒汙,小心抱著孩子,輕輕拭去他臉上的髒汙和眼淚,揉了揉他頭上撞出的腫包,輕輕拍了兩下。小嬰兒抽噎著,抬頭望著她,漸漸平靜多了。
 



    跟出來的溫凌,剛剛的怒火好像消散了,他看著鳳棲抱著嬰兒溫柔的模樣,喉結一動,轉身過去對那幾個士兵說:“光天化日下一個個光.屁股做這事兒,丟人不丟人啊?人先撒開,晚餐後擄來的女子一律交營伎那邊管理,要睡也要按規矩睡。”
 



    幾個人訕訕地放開人,提上褲子。
 



    那被辱的少婦痛哭著,胡亂整理了一下衣衫,就連滾帶爬地衝過來看自己的嬰兒。
 



    鳳棲看著少婦鼻青臉腫、滿面淚痕的模樣,心裡一酸,遞過嬰兒說:“還好,活著,應該也沒重傷。”
 



    少婦顧不得跟她說話,一把搶過孩子抱在懷裡。
 



    嬰兒聞到母親的氣味,哭聲也止住了,撅著小嘴往她懷裡拱。
 



    那少婦抹一把淚,揭開衫子給孩子哺乳。孩子吃到奶,小臉蛋一鼓一鼓的,很快膚色也紅潤了。
 



    若是沒有戰亂,這也是溫馨和美的一幕場景。
 



    溫凌把鳳棲拉回帳篷,聽見她一直在啜泣。
 



    他剛剛那些火氣也消失了,半日道:“你現在可知道我一向對你客氣了吧?你看看其他女人,都是受這樣的罪。”
 



    又委屈巴巴說:“你剛剛還打人。又不是我的錯。”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覺得那裡痠痛痠痛的,甚至想讓她再打兩下,只是她無聲流淚的樣子實在叫他陪著心酸,所以不敢造次。
 



    “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讓她回家去?”
 



    溫凌嗤笑一聲道:“我對她做了好人,對給我賣命的士卒就是十足的惡人了男人在外這麼久辛苦打仗,營伎又有限,多少日才能排隊輪到一次,不讓他們洩洩火氣豈不發洩到其他地方去?”
 



    又說:“別說他們了,我這陣子都一肚子邪火……”瞟了鳳棲一眼。
 



    鳳棲回他一個白眼:“你睡營伎又不用排隊。”
 



    “亭卿……”他想著她抱孩子時溫柔典雅的母性光輝,不由膩歪著拉過她,不出所料又被她扭開。
 



    “冀王,可別!”她說,“我現在滿腦子就是那個被辱的少婦和她的孩子,自己彷彿就在受那樣的□□。你可別給我這樣的聯想,叫我看到你就渾身戰慄恐懼。”
 



    溫凌看她瞪視過來的雙眸,有些灰心,更多是對她無奈:“怎麼,我碰你一下就是叫你也受辱了麼?我在你心裡也這麼不堪?”
 



    手倒不由鬆開了,挓挲著好像不知道往哪裡放。
 



    鳳棲自然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緒。她現在在倚仗他少見的愛意拿捏他,但憑男人的愛是不可靠的,只要他的理性算計一回來,拿鞭子勒著她的脖子逼迫就範這種絕不會僅僅是上一次而已。
 



    “你放了這些擄來的南梁人吧。”她語氣平靜下來,“真的,我看不得。”
 



    溫凌又是一副嗤笑形容:“你也算血雨腥風裡歷過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剛剛那個我給你面子,但難道每一個你都要救下來?怎麼可能呢?你也曉得,我這回是輸了,士氣已經萎靡了,僅靠著一路所獲的奴隸和糧食還能稍微提振一下,再讓他們看到我只聽你的話,跟個娘們似的搞‘仁恕之道’,讓他們餓著肚子,還餓著心,我將來還要不要帶兵了?”
 



    鳳棲道:“我看你倒是最萎靡,難道還不願意金盆洗手停戰?還想繼續打下去,給你弟弟做嫁衣裳?”
 



    溫凌苦笑道:“是啊,攻打汴梁半途而廢,毫無所獲,我是萎靡了,現在也是堅持得很艱難。但是我沒有退路。鳳棲,你不是不知道,我沒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他有厭戰的情緒,但是不敢露出來分毫,只在她面前,用苦笑的表情出賣了自己。
 



    鳳棲摸了摸他手心裡的繭子,斜瞥上去說:“孟津渡和延津渡都是你的,配合得好,你的士氣能提振起來。”
 



    他手心癢癢的,低頭看了看她纖細的指尖,不由重新望她的臉:“怎麼提振士氣?過黃河後打贏太行軍麼?”
 



    心裡想:這幫躥山猴子一樣的賊囚軍,地形熟,人又多,打贏不容易;而且贏了也得不到多少好處。
 



    鳳棲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打不贏太行軍!”
 



    察覺到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鳳棲並不害怕他即將翻臉的模樣,笑笑道:“何必,舍近而求遠,舍易而求難。”
 



    “何謂易?何謂難?”他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談到軍國大事,剛剛的一點點綺思立刻消失了,對鳳棲也更有問對謀士的感覺。
 



    鳳杭志滿躊躇地從洛陽渡口登上了樓船,望著黃河對岸的巍巍群山,用手中的扇柄拍了拍掌心,對身邊人笑道:“章誼那老兒機關算盡,想著用冀王和我七叔來威脅官家,殊不知官家早就對章誼深懷戒心,日常召見章誼老兒時,都要在靴掖子裡藏著一柄短刀,防著這老東西動弒君的念頭。”
 



    身邊那位點點頭說:“幷州何等要地!要是付給了章誼那叛臣,等於拱手讓給了靺鞨。官家不容易,苦心孤詣減少國家的損失。”
 



    鳳杭只冷笑了一下,避開這個話題,只說:“章誼當年回京,說自己是從靺鞨亂軍中逃回來的,又說學得一些靺鞨語,肯為和議出點力,爹爹自然要觀察觀察他,現在他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就算爹爹不殺他,也自有天要殺他!”
 



    “可不是!這次借曹錚的腦袋,用太行高家軍的水戰,誘使溫凌跨越黃河,深入腹地,而被高家軍背襲。溫凌大勢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