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朕與二伯
朕與一伯……算了,剛登基不習慣,這稱謂叫起來實在難受。
我與一伯來往不算密切,之所以再見,是因為無憂病重,我奉父親之命入宮,去見了無憂最後一面,順帶見了一伯。
一伯只比父親大了兩歲,頭髮卻已經快要白透了,不動不說話時,像尊歷經風吹雨打,已經蒙塵披網的石佛。
那時太極宮內外都是為無憂誦經祈福的僧人,唸經聲有點吵,我對一伯說無憂一定會好起來的,一伯對我說了什麼,我沒聽清,之後他對我搖了搖頭,我就退下了。
人總是愛說假話,大人這樣,十一歲的我也是這樣。
無憂好不起來了,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但沒人明白,為什麼素日活潑的朝陽公主,突然間便生了這樣厲害的重病,連醫術最高明的太醫都束手無策,明明先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回了府,告訴母親我很難受,我捨不得無憂,雖然我不常進宮,也不常跟她玩,但她性格很好,長得也很好看,她不應該這樣的,何況她才只有七歲,還是個小孩子。
母親流了淚,對我說了一堆命不命的話,我能聽懂,但很不喜歡,所以也沒聽心裡去,於是從找母親傾訴,變成了安慰母親別哭。
大家都很難過,都捨不得無憂。
傍晚時分,一伯下了罪己詔,詔書上檢討自己多年來的過失,從好戰喜功,到殘害功勳貴族,甚至於得位不正。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知道,一伯的皇位是怎麼來的。
他把無憂的重病,當成了上天對自己的報應。
可即便下發罪己詔,無憂也還是沒能挺過去。
當日夜裡,我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覺,心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氣都喘不順,忽然聽到外面的動靜,一問才知是宮裡來人了。
我心裡咯噔一聲,衣裳未披便跑了出去,到了外宅,正趕上父親接見宮中近侍。
汪近侍與父親算是熟人,過往常被父親請到府中吃酒,見了我總是眉開眼笑的。
可汪近侍這回沒有眉開眼笑,臉沉的看不清表情,像換了個人,一拉住父親的手,即刻泣不成聲,嗚咽道:“朝陽公主,薨了。”
即便心中早有準備,那刻也簡直五雷轟頂。
無憂的葬禮規格是按照東宮之禮來辦的,在宮中起碼停棺四十九日。
她沒有兄弟姐妹,父親便把我送進了宮,給她守靈。
夏日炎熱,為保屍體不易腐壞,工匠在棺槨裡另打一具冰棺,棺材周圍也都是擺放的冰塊,太極宮偌大個主殿,冷的跟個冰窟窿一樣。
我不敢打瞌睡,因為一伯就在我前面,坐在棺材旁,面對滿案香燭一直凝望。
一伯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我有點害怕,因為感覺他的背影比以往更冷更暗了,比山間最暗的夜色還要暗,讓人看不懂,也不敢靠近。
我突然很想念母親的懷抱,她早沒抱過我了,但記憶裡的溫暖一直記得,我也很想念以前只有我們一家三口的日子,現在雖然有大房子住,有花不完的錢和穿不完的好衣裳,但總覺得比以往少了什麼,父親好像總是在忙,母親也不似從前開心,眉頭總是微微皺著。我想著想著,不由魂飛天外,情不自禁便打了個哈欠。
燭火跟著晃了晃,一伯突然問我:“困了?”
他連頭都未轉,僅是開了口,便足以將我嚇住了。
我精神立馬來了,忙道:“回一伯,小侄不困。”
一伯沒再出聲,過了會兒方道:“困就去睡吧,朕想與無憂單獨待上片刻。”
我哪裡敢去睡。
又過了半晌,一伯沒聽到我動作,輕輕嘆口氣,總算轉臉面對了我,道:“你年紀小,不必在此強撐,你父親也真是,有這份心意便夠了,何必將你送來。”
一伯聲音很疲憊,削減了上位者與生俱來的那份銳氣,導致我在這一瞬竟然也不怎麼害怕他了,說話時甚至敢抬起臉來,小心看著他。
“不止是我父親。”我小聲說,“是我,我自己也想來送無憂最後一程。”
一伯的表情微微怔住,悲傷先湧上眼眸,逐漸充斥在整張面孔中,連呼吸都跟著發生變化。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痛”之一字,真是可以肉眼見到的。
一伯對我點了下頭,輕聲說:“朕知道了,去睡吧。”
我退了下去,經宮人領到偏殿歇息,閉上眼卻都是一伯最後看著我的神情。
我以往很怕他,因為他眼中的那塊陰森墨玉,周身駭人氣勢,以及父親對他的吹捧,總說他殺了多少人,幹成了多少大事,如何如何。
我不知大事具體有多大,只為人命而可惜,經常設想一伯殺人的場面,越是想,越是怕。
直到今晚,我看到了守在棺旁的他,畏懼之心方淡了些。
一伯母去世以後,後位一直懸缺,一伯的後宮也再沒添過妃嬪,無憂自小長在太極宮,是一伯親自拉扯大的,聽父親說,他連批奏摺都是一手抱著無憂,一手拿著御筆,不肯將無憂假手他人照料,無憂三歲之前,基本沒有下地走過路,被一伯視若心肝一般。
所以不管我的一伯過往是什麼樣,如今的他只是一位失去了獨女的父親而已,不僅不可怕,還很可憐。
我又想到了我的父親,假如我像無憂一般早早夭折了,他會不會也如一伯一樣悲痛。
我還真不敢肯定。
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但父親可不止我一個孩子,回京這些年,他有了很多側夫人,我也有了不少兄弟姐妹,他們有的很討父親喜歡,有的讀書很用功,小小年紀便能看出日後大有出息,而同樣的歲數,我還只顧在山野間跑來跑去,大字不識幾個。
所以我感覺,即便沒了我,父親也不見得有多難過,只是苦了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