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籠
開完會,又處理了一些公務,下午六點,賀靜生收到了沈薔意發來的短信:【我快結束了。】
賀靜生打字回覆:【好,馬上來】
回完信息,拿過鋼筆匆忙兩下在文件上籤完字後,將鋼筆一扔,站起身:“你善後,我先走。”
陳家山拿起文件:“生哥,你要去找沈小姐嗎?”
“嗯。”賀靜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陳家山多看了賀靜生兩眼。雖然賀靜生的神色平平淡淡,與往常別無二致,可從他周身氣場的氛圍便能感覺到,他現在心情不錯。
陳家山忍不住猜測,難道今天跟沈薔意說那些話,沈薔意這麼快就想通了嗎?
“你不用跟著我,忙完直接回去。”賀靜生抓起手機,往外走。
“是。”
想到他們的關係在慢慢緩和,陳家山也跟著鬆了口氣,語氣竟輕快了幾分。
這麼說的話,那他算是立了一功。
賀靜生下了樓,車子已經在樓下待命,一如既往隨行著保鏢車,浩浩湯湯開往香港大劇院。
沈薔意給他發了她在哪個排練廳。
他到達劇院後,徑直上樓,找去她所在的排練廳位置。
劇院裡一片安靜,走廊中只剩下皮鞋踏地的清脆聲,似有若無地迴響著,由遠及近,直至準確停在一間排練廳門前。
門緊閉著,他的手壓下門把手,輕輕推開門。
偌大寬敞的排練廳,沒有開大燈,此刻只亮著幾盞微弱的壁燈,光線氤氳朦朧,落在中央正踮著腳尖優雅旋轉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白色紗裙,盤著發,頭骨飽滿。脖子纖長,身形瘦而有力。舉著雙臂旋轉時,裙襬盪漾。
這一幕的確養眼。
可賀靜生卻沒興趣多看,他一眼便認出,這不是沈薔意。
他默默往後退,不做打擾,內心思忖著或許走錯了排練廳。
正當要重新關上門時,專心跳著舞的女人忽而停了下來,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門口的賀靜生。
對視一秒,下一瞬,她似乎羞赧地垂下頭,手指掖了下耳鬢的碎髮。
等再抬眼看去時,賀靜生已然轉身,即將邁步離開。
鍾婷一慌,想也沒想就急忙出聲:“賀先生。”
賀靜生腳步一頓,他緩慢回過身。
鍾婷穿著足尖鞋跑過來,她看一眼賀靜生,還是不好意思多看,便立馬低頭。
“賀先生,您好,久仰大名”她緊張地攥著紗裙,深吸了口氣,“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您也喜歡芭蕾舞嗎?”
賀靜生沉默。
鍾婷知道賀靜生是內地人,她也是內地人,所以便說的是普通話。她不認為賀靜生是因為聽不懂才沒有回應。
不過還是繼續說:“我叫鍾婷,是香港芭蕾舞團的首席,很高興見到您。”
她說這番話時,自信大方。
說罷,朝他伸出右手。
終於敢抬頭看他,不料賀靜生也正看著她。
只不過,此刻的他面無表情,明明是沉靜的眼神,氣場卻強大到在無形之中凝固了周遭溫度,壓迫感密密層層地籠罩而下,佔據每一縷空氣。
他一言不發,手垂在身側不動,壓根沒有抬起來的打算。
打量的目光掠過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鍾婷沒由來地發慌。也因為他的無視而尷尬不已,她訕訕地收回手。
正當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賀靜生突然開口:“沈薔意讓你來的。”
是肯定句。
篤定,一針見血。
太過猝不及防,鍾婷明顯愣住,遲鈍好幾拍這才搖頭,剛想否認,賀靜生便先發制人:“你說你是首席。”
聽他這麼說,鍾婷的憂慮倏爾又轉變成竊喜,她笑起來,用力點頭。
“既然能當上首席,不應該這麼沒腦子。”
賀靜生的聲音毫無溫度,銳利逼人,“你只有一次坦白的機會,想清楚後果。”
早聽聞賀靜生殺伐果斷,不近人情,有著極其敏銳的洞察力。如今親身接觸,鍾婷甚至覺得比傳聞還要令人恐怖窒息。
確實如賀靜生所說,她怎麼能犯蠢,竟然被沈薔意的話衝昏了頭腦,想著沈薔意可以,她鍾婷又為什麼不可以。
從剛才到現在,就一兩句話的功夫,根本還不到兩分鐘。
而剛才她的開場白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沒想到卻被賀靜生一眼看穿她們之間的小把戲。
鍾婷不寒而慄,戰戰兢兢。
立馬搖頭,慌張開口:“是沈薔意說她不是您女朋友.”
賀靜生倏地勾起唇,聲音往下沉:“繼續。”——
沈薔意此刻正坐在另一個排練廳,只剩下她一人。
卻怎麼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排練。
她不知道現在賀靜生去了排練廳沒有,她也不知道事情具體是怎樣發展,是否在按照她想象的方向進行。
直到收到賀靜生的回覆,說他已經到了。
心臟瞬間砰砰亂跳,連呼吸都亂得一塌糊塗。
那股子慌亂實在壓不住,她站起身在排練廳不安地踱步,她不知道這股慌是源自哪裡。
她覺得賀靜生應該不會發現。
因為一切都並不顯刻意。
當時她問鍾婷,要不要介紹他們認識。
鍾婷的回答是:“如果你真的願意介紹的話,我當然不介意。”
然後她給賀靜生打了電話,並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而是找了個藉口讓賀靜生來劇院。
再製造賀靜生和鍾婷偶遇的機會。
她還特意告訴鍾婷一定要穿白色的裙子。她猜測,賀靜生喜歡白色裙子。
不然不會給她準備那麼多。
不得不又要想起倫敦的那個雨天傍晚,她也是穿著白色裙子跳舞。
第二天,賀靜生就再一次出現了,對她展開所謂的“追求”。
她覺得應該會順利,畢竟鍾婷的條件符合每一項要求。
可現在心慌意亂中又莫名夾雜了一些太過複雜,令她抓不住頭緒的情緒。
忐忑,緊張,害怕,擔憂
明明希望能一切順利,可又好像不希望順利.
沈薔意快要被這種兩極分化矛盾不解的複雜情緒搞崩潰了,也在這一瞬間恢復了理智。
不想再坐以待斃,她要出去一探究竟。
立馬衝出了排練廳,放輕了腳步,打算在拐角偷偷看一眼。
可剛拐過轉角,腳步猛地一定,僵在了原地。
因為賀靜生就站在她的正前方,正盯著她。
走廊裡沒開燈,正是黃昏時分。
昏黃的夕陽透過窗戶折射進來,能看清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他立在塵埃之中,地面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金絲邊眼鏡反著耀眼的光,鏡片下的眼睛平靜無瀾,明明置身一片溫暖,卻也不染一絲溫度,透著陰翳。
沈薔意頓覺背脊發涼。
她的大腦空白,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排練廳裡已不見鍾婷的身影。
他到底見到鍾婷沒有?
時間彷彿在此刻靜止。
誰也沒開口說話。
沉默地僵持片刻,賀靜生終於有所動靜,那就是抬腿,朝她邁步。
沈薔意還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在看到賀靜生要朝她走來時,她下意識就是往後退一步。
她後退的舉動,也讓他頓住腳步。
他還是看著她,只不過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似乎勾唇笑了聲,而後轉身離開。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沈薔意這才敢大口喘氣。
她脫力般往牆上一靠。
賀靜生竟然沒有逼她跟他一起走。
難道已經成功了嗎?她已經自由了?
或許吧。
但他離開前那個笑容,又令她心神不寧極了。
賀靜生向來喜怒不形於色。
卻莫名讓她想到了他從德國回來那晚,看到她吃避孕藥後,流露出的那個笑容。
危險,隱忍,冰冷。——
賀靜生回到山頂。
“陳家山!”
從一樓大廳走樓梯下了地下室,他怒吼的聲音在遼闊的別墅內迴盪。
陳家山聞聲便迅速趕來,沒想到一開始還春風滿面的賀靜生,這會兒臉色陰得嚇人。
“生哥,發生了什麼事你又跟沈小姐”
吵架兩個字還沒出口,賀靜生就大步去了地下室。
陳家山也緊跟其後,心中暗道不好。
一回來就往地下室走,這一看就是心情差到了極點,被惹毛了.
賀靜生直接一來就叫他的全名,估摸著他也要跟著遭大殃。
賀靜生徑直走去了酒窖,隨便拿了瓶威士忌,擰開後,直接往嘴裡灌。
他現在一肚子火,燒得快要自焚,急需一些冰涼的水源撲一撲火。
灌得急,酒從他唇角滑漏出了什麼?”
陳家山愣了愣。立馬意識到可能是自己的話惹了禍。
卻也沒猶豫,如實交代今天和沈薔意談話的所有內容。
從沈薔意對他的稱呼到賀靜生曾經被背叛出賣的經歷到賀靜生喜歡沈薔意的原因。事無鉅細地交代,包括沈薔意的每一個反應。
“生哥,對不起.”
“砰————”
酒瓶從他手中飛出,重重地砸向酒櫃,劇烈的響動後,酒櫃玻璃頃刻間碎裂,裡面琳琅滿目的名貴洋酒也跟著遭殃,玻璃碎片四處飛濺後墜落在地,滿地的酒精和碎玻璃,一片狼藉。
酒精撲不了火,只會讓火越燒越烈。
胸腔處喧囂的怒火燒燬了理智,他雙臂撐在吧檯上,微垂著頭,胸膛劇烈起伏著。
碎玻璃扎進手心,也毫無知覺。
緘默須臾,他終於抬頭,對著陳家山隨便一指門口:“出去。”
“生哥,你的手.”
“滾出去。”
聲調分貝拔高,不容置喙。
陳家山從沒見過賀靜生如此動怒。
心裡愧疚不已,難道真是因為他說的話讓賀靜生和沈薔意的關係又降至到了冰點?
這個時候的賀靜生萬萬不能惹,陳家山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麼,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生哥,沈小姐好像還沒回來.要不要.”
“不用。”
難掩煩悶粗暴地摘掉眼鏡扔到一旁,幾下扯松領帶,抽出,扔掉。
紐扣系滿的領口似乎卡著喉嚨,令他呼吸不暢,他單手攥著領口一扯,幾顆釦子瞬間崩裂。
賀靜生垂眸看了看紮在手心的碎玻璃,鮮血順著手心往下流淌,浸溼了他的襯衫。
扎得很深。
他卻不為所動,手指探進裂開的肉-縫,捏著深嵌在裡面的碎玻璃,緩緩拔出。
更加血肉模糊。
他沉沉地呼吸。
卻也好似在這一瞬間,恢復了理智,原本怒火幾乎燎原的雙眼,轉瞬被平靜佔據。
他慢條斯理地挽鮮紅的袖口,語氣淡而篤定:“她自己會回來。”
陳家山點頭,重新往外走。
走了兩步,又響起賀靜生的聲音:“等等。”
陳家山停下來,等待吩咐。
“去劇院門口等著。”他摁了摁眉心,沉嘆了聲。
她自己根本走不上山。別又傷到腳。——
賀靜生什麼都沒說,直接離開了。
沈薔意自然而然認定,看來鍾婷是成功了。
的確鬆了口氣,卻又好似更加沉重。
沒想到真的就是這麼簡單。
她回到排練廳呆坐了很久。
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一點夕陽也被高樓淹沒。
她在想今晚該去哪裡,或許可以去酒店和kiki住一晚。那她的東西還在山頂別墅還是等公演結束要離開香港的時候,找個賀靜生不在的時機回去拿吧。
即便這麼打算著,她還是坐著沒動。
直到安靜的氛圍被一陣腳步聲打破。
凌亂無序的腳步聲,能感受到來者之人的焦急。
沈薔意遲疑了一秒,她緩緩站起身,往外走。
還沒走到門口,就見鍾婷衝了進來,她哪裡還有往日的自信風發,神色極度慌張,她瞪向沈薔意:“我被你害慘了你知道嗎!”
“.”沈薔意一頭霧水,“你不是”
“賀靜生讓舞團把我開除了!”鍾婷幾乎快要尖叫,“沈薔意你故意害我是吧?!你就是嫉妒我能當首席!”
鍾婷坦白了計劃以及一字不落地將沈薔意的話複述給賀靜生過後,當時賀靜生仍舊泰然處之面不改色,只說了句“你可以離開了”。
本以為坦白從寬後,就能逃此一劫。沒想到剛到家沒多久就接到團長的電話,直接一句話,讓她明天不用去舞團了。
她問為什麼,團長倒也沒隱瞞,只問:“你好端端的怎麼得罪賀靜生了?”
沈薔意愣住。
賀靜生還是發現了。
原來他最後那個笑,是警告。
“你真夠蠢,你以為賀靜生那樣的人那麼好騙?”鍾婷冷笑,“我也夠蠢,竟然著了你的道!”
“麻煩你搞清楚,是你自己答應的。”沈薔意反駁。
“對對!我自己答應的!誰知道是不是你給我下的套!”前一秒鐘婷還劍拔弩張,下一秒她就抓住沈薔意的胳膊,眼淚一下子飆了出來,央求道:“我不能被開除,我努力了這麼多年,不能就這麼毀了,沈薔意,我求你行不行,你幫幫我!”
沈薔意心亂如麻,完全冷靜不下來。
她當然能理解鍾婷的感受,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終於當上了首席,如今就因為一個錯誤決定失去一切,換做是她,她也崩潰。
但那一切都是鍾婷自己的選擇。
幫忙?她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沈薔意最擔心的是,賀靜生一怒之下,會不會也用同樣的方法對付她。
到時候波及的可不止她的事業,還有她的整個舞團。
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和衝動,她的情緒也一度瓦解。
她抽出被鍾婷抓住的胳膊,匆忙換了衣服,收拾自己的東西就跑了出去。
她打算打車過去。
沒想到賀靜生的車就停在劇院門口。
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即便害怕還是鼓足勇氣往那裡走,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著她的是什麼。
然而還不待走近,駕駛座的車門就打開,陳家山下了車。
拉開後座車門。
看到不是賀靜生,她猛鬆了口氣。
不過還是老老實實上了車。
陳家山開車回去的路上,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問:“沈小姐,您做了什麼?生哥很生氣。”
很生氣.
她無法想象,這到底是怎樣的概念。
她全程緊繃,直至回到山頂,那顆心才瞬間蹦到嗓子眼。
陳家山帶沈薔意去了地下室,到門口,陳家山輕聲叮囑:“不要跟生哥硬碰硬,沈小姐,其實您服個軟哄他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沈薔意沒說話,走了進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地下室。
面積大到離奇,應該是與隔壁那棟別墅的地下室連在一起了。
這裡面就是大型室內運動場,有射擊,桌球,保齡球,棒球機,但更醒目的是最中央的一個非常大的八角籠。
賀靜生就正在八角籠中,雙手戴著黑色拳套,正一拳接著一拳往八角籠裡的一個沙袋上砸,打法嫻熟,每一拳都精準而有力。
很割裂的一幕。
因為他還穿著白襯衫西裝褲,卻不見往日一分斯文儒雅,更多的是暴戾陰狠,力度大到恨不能將其粉碎。
砰,砰,砰。
沙袋被砸發出的碰撞聲,一下比一下刺耳。
她又想起在倫敦的地下拳場,高俞林被打得面目全非半死不活的畫面。
陳家山說賀靜生很生氣。
她難道會淪落到高俞林那樣的下場.
沈薔意臉色蒼白,嚇得小腿都在抖,險些站不穩,幸好扶住牆壁。
賀靜生似乎發現她的存在,他停了下來。
沒戴眼鏡,下意識眯起眼看過來,聲調明顯不平穩,格外沙啞:“過來。”
淡得聽不出情緒。
即便害怕,她也不敢違抗命令,挪著僵硬的步子慢吞吞過去。
路過酒窖,一片狼藉,碎玻璃滿地,酒精味濃烈。
她下意識捂了下鼻子,走到八角籠外,站定。
“進來。”他抬抬下頜,指了指八角籠內。
沈薔意心跳猛一停,大腦也停止運作。
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要打她。
她站著遲遲不敢動,大腦像是打了結,聲若蚊蠅:“賀、賀先生”
“叫我什麼?”
賀靜生不急不惱,淡淡提醒。
沈薔意緊張得忘了曾經他要求過不準再叫他“賀先生”,她立馬改口:“.靜生。”
賀靜生摘掉拳套往地上一扔,轉身走到角落,拿起地上的兩張檢查單,漫不經心走出八角籠。
而他也明顯狼狽,襯衫發皺,還剩下幾顆鬆散的紐扣搖搖欲墜,領口大敞大開,他的胸膛結實堅硬,掛滿密密麻麻的汗滴,淌過一塊塊腹肌,最終浸進本就溼潤的襯衫裡,頭髮散亂,髮梢在不斷往下滴著汗水。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不修邊幅。
沈薔意見他靠近,下意識往後退。
他不以為然,耐心地更近幾步,將手中的檢查單遞給她,淡聲:“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問過醫生,可以吃中藥慢慢調理,避孕藥副作用太大。”
他說,難掩強勢的命令:“我已經吩咐廚房給你熬了中藥,一會兒去喝了,不準再吃避孕藥。”
沈薔意低頭看他手中的檢查報告。
那天家庭醫生給她抽了血,也取了白帶。白帶結果正常,激素六項和在私人診所的檢查結果差不多,只不過吃了幾天避孕藥,要好轉一點。
沈薔意仍舊很不滿賀靜生藉著擔心她身體的藉口來檢查她的私密,或許是有擔心她身體健康的成分在,可他也的的確確不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