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塞人煙 作品

第530章 神仙會(14)

鳩黎想,如果那天晚上之後,他就聽他孃的話,不要再煉製長生蜮,忘了以前的一切,和族裡剩下的人安安心心的生活,那又會是什麼樣呢?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他沒有聽他孃的話。

他看著族裡死去的那些人,看著他祖父、他父親和其他族人衰老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模樣,他陷入了莫大的執念。

唐家的那個人離開的時候,也留下過話,說這一次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們全族人已經付出了代價,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但如果以後他再發現他們用蜮害人,他必定會帶著幽縛劍回來,到時候絕對不會像是今天這樣輕易地饒過他們的性命。

所以開始的時候,有他娘看著,也有唐家人的震懾,他都是偷偷摸摸的研究,每一次研究之後,就立刻把所有的東西都毀掉。

因為那個唐家人是真的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回來轉一圈,看他們是不是還在研究蜮。

那時候他祖父和父親都還活著,也提出過全族人搬遷,讓那個唐家人找不到。可是當時用過長生蜮的族人全都衰老,經不起長途搬遷的動盪,他們只能留下來。

等再過了幾年,那個唐家人突然就不再來了,也不知道是他出了什麼事不能來,還是徹底對他們放心了就不來了,總之事情像是翻篇了,他膽子也大了起來。

最先發現他還在研究長生蜮的,自然是他娘。

但是那一次,他娘只是嘆了口氣,除了一夜沒睡以外,一個字都沒說,並且從那以後,他娘再也沒有說過關於讓他不要研究長生蜮的事了。

他那時候以為他娘是妥協了,或者被他的執著打動了。

可是大概,那時候他娘是對他徹底地失望了。

他祖父和父親因為被破了長生蜮,身體衰老得厲害,那件事之後沒幾年,就先後去世了,死前他們兩個都叮囑他,一定要找到辦法,延續族人的生命。

他也確實是找到了,可他找到的方法,需要一直用人命來延續。

那也就意味著,他們以後要過得更小心,畢竟他這換胎的方法很容易被人發現問題,而且誰也不知道唐家的人是不是還會再找上來。

只是這個方法,他一開始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為那天晚上之後,族裡剩下的沒用長生蜮的人,基本上都和他一樣,是還沒到成年的孩子。長生蜮本來就能自動發揮一次死後復生的作用,要換胎也是第二次死亡的時候,所以大家都還遠遠不到需要用換胎來延續生命的程度。

他是一直等到他娘去世,才開始使用這個方法。

他心裡知道,在他娘活著的時候,如果知道他找到的方法是這樣的,肯定會更傷心。

其實他明明一直都清楚,他娘想要的是什麼,他娘希望他成為什麼樣子,他娘希望他過什麼樣的生活。

可他偏偏一直背離著他孃的願望,一直沒能成為他娘希望他成為的那個人。

鳩黎看著河面,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發生了很大很大的變化,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娘也活著該有多好,可以看看現在的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他可以帶著她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她從來沒看過的風景,嘗一嘗她從來沒吃過的東西。

停下來的時候,他娘會問他累不累,會問他想吃什麼,也還會再給他做一頓家常便飯。

這些年,他吃過很多很多的東西,可是走遍大江南北,始終找不到記憶裡他娘做的菜的味道。

但要仔細去想那到底是什麼味道,他其實也記不清了。

他娘死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吃到過了,過了這麼多年,早就忘了。

鳩黎又想起,他小時候在河裡抓了魚回去,他娘會做魚給他吃。

他看著河面,想了想,似乎確實是有點餓了,於是做了根簡易的魚竿,開始釣魚。

自從隋公弼給他修復了長生蜮之後,他就四處找他的族人,找到了就送回去,忙碌了許多年,在外面的人,只要還活著的,基本上都被他送回去了。

他偶爾也會回去看一眼,確認他們還在那裡,沒有逃出去。

不久之前,其實他回去過一次。

但是村裡什麼都沒有了。

大墓裡像是發生過一場混戰,打鬥的痕跡明顯,有殘留的血跡,也有許多族人死後化成的白骨。

至於村子,被一場大火燒過,只剩下斷壁殘垣。

他在大墓前的臺階上,看著被大火燒過的村子,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這些年,這些人被關在這裡,有時候因為換胎不及時,陸陸續續的也會有人死去,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終有一天,這村裡的人,全都會死掉。

現在只不過是換了一種結束的方式而已。

有人來了村子,破了所有的長生蜮,毀了這裡的長生草,燒了整個村子。

他的族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終於徹徹底底的,全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他也說不清楚當時他心裡是什麼感覺。

是誰來了這村子,做了這些事,他不是很想知道,更不想去追究。他知道,這就是他的族人的宿命,但是他心裡卻也開始發空,像是沒有著落了。

就像是什麼牽掛都沒有了,就像是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牽連也被剪斷了。

他甚至還想過,如果當時他恰好在,發現有人對他的族人下手,他會阻止麼?

這個答案他不知道。

也許他不會阻止,他心裡一直都覺得總要有人來結束這一切。

也許他會阻止,因為他還想看那些人繼續被困在這裡,繼續承受著他們應得的懲罰。

又或許,這些年,他在懲罰他的族人,其實也在懲罰他自己。

那天從村子裡出來,鳩黎也去祭拜過他娘。

他站在他孃的墳前,恍然發現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

他娘剛去世的時候,他每年都會到墳前來拜祭。

但是他娘說的沒錯,當人擁有無限的生命的時候,時間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沒了時間的這種概念之後,連帶著許多重要的節日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不再是每年來拜祭親人,活得更隨性之後,想來拜祭便來拜祭,又或者有什麼事情在外面跑的時候,可能許多年都來不了一次。

他依稀記得有一次他大概是隔了大幾十年才來了一趟。

一直在身邊隨時能見著的東西,慢慢發生變化倒也不會覺察出來什麼。但是幾十年沒見的地方,真的會徹底變了樣子,他甚至差點認不出來。

他那次來的時候,才發現原本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了村子,而墳地的地方草木繁盛,連墳頭都找不到了。

那時要是不是他已經會了一些術法,恐怕就很難找到墳地的位置了。

當時他還不覺得什麼,只是想著以後還是要固定時間來拜祭,別再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拜祭他娘倒是成了他這漫長的生命中,唯一讓他能對時間有感知的一件事情。

現在想一想,他才恍然發覺,原來他娘無論是活著的時候,還是死了以後,其實都像是一根拉扯著他的繩子。

這繩子雖然足夠長,讓他可以四處走,四處飛,但最終卻還是牢牢地繫著他。

他想起他娘臨終前,拉著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後卻什麼都沒說的模樣,以他孃的通透,或許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找到了延續長生蜮的方法,甚至也猜到他一直沒說出來的方法是會害人的。但她也知道,她活著的時候都阻止不了的事情,死後大概更難以阻止了。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

但是現在,族裡的人都死了,他身上的長生蜮也是修復之後的長生蜮了。

再也不會有人因為長生蜮而喪命了。

他們這一族人和長生蜮的糾葛,也終於結束了。

魚咬了鉤,鳩黎的思緒被拉回來,釣了幾條魚之後,他又生了火烤魚。

他突然想到,以前他娘也給他烤過魚,好像沒放什麼佐料,但是烤出來就是很好吃。

今晚他烤的魚,倒是有幾分當時的味道了。

原來他一直掛念的,其實也根本不是什麼山珍海味的味道,就是普普通通的、最平常的味道。

吃飽了之後,鳩黎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釣魚,只不過釣上來的魚,他也都沒再留,又放回了河裡,或者魚咬鉤了,他也懶得管,等魚吃了魚餌自己跑了。

自從他發現他的族人都沒了以後,其實也想過以後的生活。

更想過等隋公弼的目的達成之後,這世上,他所認識的人,就全都離開了。

他就真正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這些年,其實他獨來獨往,也從來沒有覺得孤獨。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這一刻,他莫名的感覺到一陣淒涼。

長長久久的活著,真的是一件好事麼?

想到這,鳩黎忍不住輕笑一聲,大概是因為山間寂靜,水聲潺潺,像是他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村子,竟然讓他多愁善感起來了。

他搖了搖頭,收起了思緒。

魚竿微微動了一下,魚又上鉤了。

鳩黎也感受到了幽縛劍的氣息。

隔了許多許多年,他終於,又要見到幽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