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穀雨(一)(第2頁)
很多事情,楊瑾娘分辨不出對與錯,她很容易聽信別人,很容易被環境影響。
近來因為淑儀的親事被定下,楊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儀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卻因家中變故而要嫁作商賈婦……
三叔且還在做官,淑儀的親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貞儀呢?
等到貞儀議親時,又能嫁到怎樣的人家去?
昨日裡,趙媽媽出去買針線,回來時與楊瑾娘說,後巷口賣竹筐的那個婦人死了。
沒人知道那個婦人姓什麼,只聽說原本是個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兒都被賣了,這婦人輾轉被賣了幾戶人家,最後被編竹筐為生的癩痢頭買回了家。
楊瑾娘對這個纏著一雙小腳的婦人很有印象,便問趙媽媽,人是怎麼死的。
趙媽媽說,是被吃醉了酒的癩痢頭打死的。
楊瑾娘不可置信。
那癩痢頭駝背矮小,還瘸了一條腿,即便不說反抗,跑出來向左鄰右舍求救還是使得的吧?就這樣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嗎?
趙媽媽嘆氣:【拿什麼跑呀,她那一雙小腳,平日裡路都走不快,跑兩步只怕就要絆倒的……】
楊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沒有裹足,即便見得再多,終究未曾有過親身體會。
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還不如嗎?
這一刻,淑女體面突然與傷病殘缺有了這樣直白而驚人的對比。
昨夜裡,楊瑾娘幾乎徹夜未能閤眼。
若裹了足,卻不能嫁去高門裡做夫人,
而是要踩在泥濘中,莫說體面了,竟連站穩活下去都成了難題。
換作從前,楊瑾娘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可如今家中這般境遇,她卻很難不去做最壞的打算。
天將亮時,楊瑾娘試著詢問丈夫的意思。
王錫琛身上雖有很多時下讀書人的特點,但骨子裡不是個苛刻的人,且他通醫術,更懂得裹足對女子的殘害之重,見妻子有動搖的意思,便順著妻子的意,點了頭。
王錫琛從外面回來時,便見女兒帶著她的貓,從院子裡跑出來,神情歡欣明亮,與他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貞儀帶著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場地衝貞儀揖手:“恭喜恭喜啊!回頭記得擺酒!”
貞儀繼續往前跑,輕軟繡鞋踩在雨後的青磚上,柳黃色的衣裙隨風漂浮著,飽滿額頭上的絨絨碎髮被汗水打溼,在陽光下晶瑩閃閃。
“大母,阿孃說,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著點頭:“好,也好……”
貞儀又跑去尋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儀放下手中針線,拿帕子給貞儀擦汗,寵溺笑嗔:“瘋丫頭啊……”
淑儀帶笑的眼睛裡,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同情憂愁。
貞儀卻開心極了,晚間,再坐在階前觀星,只覺星空更璀璨浩瀚,彷彿蒙著的紗霧又散去一重。
石階上,貞儀仰頭望天,雙手撐在身側,人也放鬆地往後仰去,兩條腿伸得直直地,偶爾晃兩下腳。
橘子也學著貞儀這樣坐,將毛茸茸的肚子露出來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