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芒種(二)(第2頁)
好一會兒,思來想去的貞儀才開口說:“可是大父,這豈非是在讓世人得過且過?知足常樂本無錯,卻也當就事而論,譬如做學問,若人人皆輕易知足,知難便退,豈不是永遠都不可能有真正的進益?”
和緩的微風似乎也隨著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話而停滯了一瞬。
十三四歲的孩子,正當叛逆之齡。
橘子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暗中盯著貞儀,提防貞儀哪日晨早醒來便會性情大變,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過去,貞儀好像只是在安靜地長大。
而此刻她這番話,卻似乎讓她的“叛逆”終於現出了端倪。
若可以將此稱之為叛逆,那麼貞儀的叛逆,便是對這世間的許多道理開始了明晰的質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漸顯現完整。
很顯然,她不贊成小滿即圓滿的說法,至少在學問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輔眼中含笑看著孫女,蒼老的眼睛裡似欣慰動容,又似憂慮與希冀並存。
貞儀看不懂大父眼睛裡的東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學問的堅持,因此問:“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贊成這個道理的吧?”
“他若是贊成,又豈會落到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後方廊下,手中握著柺杖,代替王者輔答道:“他這個人,豈止做學問要大滿,就連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滿……月滿則虧這面鏡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謂是再清楚不過了。”
老太太話中不乏怪責埋怨,作為真正在操持這個家的人,她無法不去埋怨。
王者輔牴觸一切神學,在任時毀神廟,建書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矇昧,因此被人稱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豈是一人可為?憑一人之力偏要使這世間大滿,到頭來不過自毀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對孫女說話,目光卻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於人心,依我看來,這也是在神鬼之說以外的另一種迷障。”
“是是是……”王者輔笑著搖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這世間諸多
進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滿’之人衝撞出來的。”王者輔說:“做官也好,做學問也罷,唯有一人進益得大滿,方可使這世間進益得小滿……為眾生為後世慮,何妨就讓吾等迷障者自許一番大滿呢?”
貞儀聽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卻愈發來氣了:“既困糊塗了,就回屋裡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淨說些誤人的胡話……”
又與孫女道:“不要什麼都學你大父,他自個兒都還沒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學我這個賊配軍,在家中風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卻反要被人這樣欺壓,這一點是萬萬不能學的啊……”王者輔佯作受屈,唉唉嘆嘆地要起身:“家主休惱休惱,我這便聽從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貞儀不禁笑了,見大父動作遲緩,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後,貞儀又有些恍惚悵然,從何時起,大父就連久坐後從椅中起身也須得人來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