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之心事
他垂下眸子,看著手中的小娃娃,苦笑一聲。
天地間,也只有那人,才能雕刻出如此活靈活現,又靈力充沛的木雕來。
澤煌無比憎恨自己的好記性,才會在一息間就看出這隻木頭人的來歷來。
他若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是不是會更好一些。
這裡從來都不是為了夜離備下的,從一開始,這崑崙墟,蕭厭、東深,甚至是澹墨以及這裡的一切,還有這八萬年安寧平和的人生,都是牧塵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未桑離準備的。
難怪當初澹墨在無妄海受了重創,崑崙墟的守護陣法不曾消失,因為這座山的真正主人,從來都不是澹墨,而是牧塵。
暮天,牧塵。
兜兜轉轉,從一開始,就都是他。
八萬年日升日落,月滿星辰,他居然連一瞬間都沒有從桑離上神人生中真正消失過。
很多年以後,澤煌說,他這一世,從一開始就晚了,一次晚,次次晚……
桑離殉道時……他不在身側,內疚絕望到生無可戀。
還有此時,就是在知道暮天就是牧塵的那一刻……
不知原因,無分姻緣,卻呼吸到難以自持的明白,從一開始,他就與桑離無緣,永遠都不可能。
……
極地之域數千年前遮天蔽日的濃霧早已消散,浩瀚正氣的靈力充斥著四海八方,作為留在這四海八荒唯一的上神,牧塵居住之地,早已成了三界的朝聖之地。
澤煌站在極地之域外,摩挲這手中的木雕小人偶,唇角輕抿,眼中凝著沉鬱之色。
他幾乎明白牧塵是暮天的一瞬間,便選擇來無妄海問個清楚。
並非他喜歡舔著臉不恥下問,而是……他心底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要沒時間了,若是不快點,或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被封印後,神界為何會塵封?牧塵隱瞞身份的原因,還有澹墨煙消雲散,也要喚醒桑離的真相……
若崑崙墟真正的主人是牧塵,當年澹墨重傷時不曾消失的護山大陣,為何會在十年前東深即位天帝時悄然崩潰?
那時他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才驚覺不妥。
護山陣法與築法之人相連,以牧塵對崑崙墟的看重,但凡堅持住,也絕不可能讓陣法消散。
不對,似是想到什麼一般,澤煌神色一緊……
東深即位的前一日,在竹林中,桑離用碧月弓傷了牧塵!
思及此,他消了猶豫,朝極地之域而去。
眼前,不是千里雲梯上恢弘的無妄海,而是幻境中的那片桃林。
囫圇一下子被牧塵擺了八萬年的道,澤煌這次悄悄的進了極地之域,臨近桃林,突然感覺到牧塵的靈力,便斂了周身的氣息。
只是……待看到桃林中坐著的身影時,還是怔在了原地,腳步停了下來。
牧塵那一頭雪白,靜靜的坐在桃林深處。
怎麼可能……他怎麼會……
神界眾神,雖然會隨意變化頭髮顏色,但從未有一個上神的頭髮能變成雪白。
因為諸神都知,若是頭髮三千暮白,就意味著這個神袛即將消失。
無論擁有多麼綿長的壽元,即使是上神,也終有隕落的一日。
可牧塵是上神,早就跳出天帝桎梏,怎麼……可能會死亡?
或者說,怎麼能如此悄無聲息的死亡?
他的雙眸逐漸變得暗紅,澤煌眼底浮現出暴戾之氣,陡然出現在桃林中,望著一派閒散的牧塵,居高臨下,冷冷出聲:“牧塵,到底發生了何事?”
明顯沒料到澤煌會突然出現,再用靈力幻化頭髮顏色已經來不及。
牧塵怔了怔,神色淡淡:“什麼發生了何事?澤煌,你這咋咋呼呼的性子若不改改,日後如何幫桑離執掌界面?”
澤煌冷哼一聲,眯起眸子,將袖中的木頭娃娃扔在石桌上,臉色鐵青:“少說這些有的沒的,牧塵,你到底想做什麼?你就是暮天,當初在無妄海你為何要那般做?那般讓桑離難過,你明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
我如何會不知?就是因為知道得太清楚,才會選擇這樣做。
牧塵斂下眉,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木頭娃娃,雲淡風輕:“澤煌,神界如今可安好?堯天和舜日何時能甦醒過來?”
澤煌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輕吐出一口濁氣:“你果然知道他們用沉睡來守住神界
,牧塵,堯天馬上就要甦醒了,到時我們四人,無論何時都難不住我們的,只是……你一身靈力,如何就成這樣了?”
牧塵的氣息微弱得如同將殘的燈火,偏生以他的能力還瞧不出究竟是如何一回事,這世間就算是桑離,也做不到將牧塵傷到如此程度。
許是聲音太過沉重,又許是磕磕碰碰的千萬年,牧塵還從未看過澤煌如此沉重的模樣,怔了怔,指了指石桌對面,道:“難得還有機會和你敘敘舊,澤煌,坐吧。”
澤煌眼中能冒出火來,但看牧塵這樣一副模樣,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他悶悶的坐到牧塵對面,抿著嘴唇,默不作聲。
“澤煌,你還記得當年桑離殉道之時,你心裡是何感受嗎?”牧塵靜靜看著澤煌,眼神異常平淡,沒有任何起伏。
是何感受?
作為上神,卻只能選擇毀天滅地來救她,甚至連代替她去承受這些都不可以,到最後還害死了她……
澤煌唇角掛著苦澀的笑意,“能有何感受?”
活著不如死去,大抵也就是如此。
“你只是聽到她殉道的消息就能不管不顧的衝回神界和我們其他的上神大戰,可我……親眼看著她在我面前……”牧塵望向桃林深處,墨色的眸子裡暈出空寂的蒼茫來:“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飛灰煙滅。”
回憶的聲音低到暗啞靜默,澤煌不由得僵直了身子,看著牧塵神色怔忪,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握緊。
他們幾人在桑離降世前就相處了數萬年,若論起冷靜淡漠,就連堯天都不及牧塵。
只是,他這樣清冷淡漠的性子,竟然也會有這種炙熱而濃烈感情……
“她就站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我卻無能為力,什麼都做不了,我在那一瞬間,只覺得這千萬年都夠了,我護了三界蒼生,護了神界,到頭來,卻……護不了她。”
“所以,那時候你看到回到神界的我,是真的想殺了我吧。”澤煌撇了撇嘴,語氣莫名低沉。
摯愛之人在面前消失,無論是誰,都無法坦然接受。
“一開始的確如此,可是澤煌,我們認識的歲月比起這三界六道還要長久,如果桑離和堯天相信你有苦衷,我又為何不相信?我並沒有沉睡,八萬多年的時間,可以忘記很多事,也可以想清很多事,如今你還是不願意將你當初所做的真正原因告訴我?”
澤煌神色微震,看著徐徐轉過眼的牧塵,嗓子裡一片酸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狼狽的偏過頭,過了半晌,才頹然道:“當初九冥要收徒的那一年,天道於天壇上降下了預示,滅世之劫會在千年後降臨。”
他當年以為能一力擔下此事,卻不想妄自尊大,惹出了這麼多的混亂。
是以,如今對著牧塵,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不過才一句話,就道出了所有恩怨糾葛的緣由,澤煌他……也只是為了救桑離而已。
即便是被神界諸神怨憤,即便是要毀了三界生靈,即便是被塵封在九幽八萬年,他……從來也不曾後悔過。
原來如此啊,似是放下了一件心事。
牧塵眼中浮現出一抹欣慰,冷峻的眉眼也緩了下來。
“牧塵,你若是早已對當年之事釋懷,為何在九冥的木偶前質問於我?”澤煌蹙著眉,突然福至心靈的看著牧塵:“和推開桑離一樣,你不希望我就在三界,難道一千年前你覺醒後娶上虞,將天帝逼到絕境,也根本就不是為了復仇?”
他早就應該想到的牧塵一直都沒有沉睡,那他必然知道九冥之事是天帝一手造成的。
這八萬年時光,他擁有上神之力,若要懲罰天帝,有無數種方法,尤其會用區區一個上虞來報當時之仇?
逼已經做到這個地步,甚至是將無關的人牽扯進來,到底有何緣故?
牧塵沒有回答,澤煌話音剛落,牧塵已經起身,朝桃林深處走去,雪白的長髮在空中飛舞,清冷決絕。
“澤煌,神界安好,堯天也無事,三界能保下來,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其他的……就不要過問了。”
淡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和以往一樣的疏離。
澤煌突然起身,怒道:“這不可能,若你不說清楚,我今日就將你帶回神界,你神力散了又如何,天壇了修煉個幾萬年又可以恢復了。”
“哦?澤煌你以為我靈力散了,你就可以將我帶回神界?”緩慢前行的牧塵頓住腳步,頭微傾,指尖
微動,浩瀚的靈力朝澤煌湧來,金色靈力中泛著一絲不一樣的神力,威壓直逼天際,竟在……瞬間壓得澤煌微微變色。
他眯著眸子,看著不遠處面容肅冷的牧塵。心底驚濤駭浪。
明明連神力都散到這種地步,牧塵如何還會有如此浩瀚可怖的威壓?竟……比八萬年前的他還強上數倍不止?
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這八萬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是澤煌心底也稍稍送了些許,還能有如此強大的威壓,也許牧塵並不像他想的那般靈力散盡。
牧塵迴轉眸子,毫無血色的面容又蒼白了幾分,想來要壓制澤煌也耗費了他不少的靈力,只是他一雙漆黑的眸子深沉透徹,恍惚間竟有種讓人難以直視的力量。
牧塵看著澤煌,一字一句,聲音冷靜而篤定。
“澤煌,我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桑離殉道後你的感覺,就將你今日知道的所有事都吞進肚子裡,到死都不要說出來,一個月後來無妄海,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話音剛落,牧塵就消失在桃林中。
澤煌身上的神壓在瞬間消失,他看著牧塵消失的方向,神色冷凝,鳳眸微揚,一聲不吭的朝神界而去。
“管你要做什麼,難道你不聽勸,我還死乞白賴的勸著你不成?”
澤煌的身影狼狽而僵硬,他只是不敢承認,在那雙清高凜冽的眸子裡,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懇求。
有那麼一瞬,他在想,就這樣是不是就是最好的結局。
無論牧塵在經受什麼,即將要面對什麼,只要神界無事,堯天無事,桑離和桑桑無事,他能陪在他們身邊,這就夠了,對不對?
澤煌,這是你觸手可及的,期盼了八萬年卻求而不得的幸福。
……
神界聖殿,桑桑抱著神情倦倦的晨星探頭探腦的東躲西藏,還是被守殿的神將給攔在殿外,無法進入。
狼狽不堪的模樣,衣衫襤褸,小臉灰不溜秋,桑桑瞪著大眼望著神將,討好的拱了拱手。
天炎看著桑桑一臉鬱悶像,心想著這小神君溜出去玩也就玩了,怎麼才這麼點時間就又溜回來了,著實沒點氣魄,遂冷著張臉,不吭聲。
“別這樣看著我,要不是這隻火雞折騰得不成人樣,我也不想這麼快就回來。”桑桑看著晨星直嘆氣,癟著張嘴,都可以掛酒壺了。
晨星低著頭不看她,這也不是他想的啊。
“天炎,我阿孃是如何說的?”她悄悄溜出去,早就知道回來時肯定要受罰的。
天炎嘴角抽了抽,行了個禮道:“小神君,桑離上神交代,說您要是回來了……”他頓了頓,才學著桑離的語氣一板一眼道:“就自個去挖個洞府出來,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回聖殿。”
桑桑臉一垮,眨了眨眸子,抱著晨星晃了晃:“壞了壞了,晨星,阿孃生氣了,怎麼辦?怎麼辦?”
晨星不理她,垂下眸子裝鵪鶉。
神界裡難得有這麼小的女娃娃,雖說平時被桑桑鬧的頭疼,但總歸是寵著的,如今桑桑叫喚得淒涼可憐,天炎看著到底有些不忍,手中的神戟不由自主的鬆了鬆,低聲道:“小神君,堯天上神要醒了,桑離上神心情不錯,要不您進去……”
他的話還未說完,桑桑就已經躥得沒了身影。
紅彤彤有些狼狽的小身子在遠處歡快的小跑著,清脆的聲音傳來:“天炎叔叔,謝謝啦!”
天炎嘴角上揚,只是那笑意還未達眼底,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握著神戟的手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小神君,您可這可真是在折我的壽元啊!
咱這輩分,當不起您一聲叔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