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肝媽 作品

第 3 章 狂暴龍(3)

 她時常覺得大腦被蒙了一層霧。

 一層無法驅散、只能等它自行蒸發的霧。

 它矇蔽了她的覺知,封鎖了她的認知,也模糊了她的已知,讓她對一切事物都有個大致的概念,卻半遮半掩,不讓她探知到具體的含義,也不讓她窺伺到根本的起源。

 唯有成長和睡眠才能令霧主動讓步,而它每退一分,她對己和對外的認識都會更進一步。

 譬如現在,她已經對時間有了概念——

 第一次注意到“時間”,是在等待投餵的時候。

 她清楚地記得,每當人造太陽的光線由暗轉亮時,獵物會通過管道進來,來的一般是四足。而當光線從明轉暗後,獵物會通過水流入內,多是無足。

 反覆幾次,她就明白了一個規律:四隻腳的食物在白天出現,沒有腳的食物在天黑出現,而兩隻腳的食物(人類)會一直出現。

 這時,她對白天黑夜有了意識,但對時間的流逝一無所知。

 直到她發現每經過一個黑白輪轉,實驗室中標著數字的紙張就會被撕掉一頁,她才知道什麼是“一天”、“一週”和“一月”。

 之後,她一覺睡醒,發現自己開竅了。

 她突然記起被撕掉的紙張叫“日曆”,忽然明白有著長短針的圓盤是“時鐘”,又莫名其妙地學會了怎麼看時間。

 她恍然醒悟,自己一定在記不起來的某個時期學過這些,也必然與之經常打交道,否則怎麼會運用得這麼熟練?

 它們隸屬於人類,是他們的知識和工具。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認為自己曾是“人”,所以才會對與“人”相關的一切知識都感到熟稔?

 霧散開了一些,可霧的背後沒有任何事物,有的只是更濃的霧。

 多思多慮總是耗能極高,早上的食物已經消化完了,為了不讓胃袋空虛到難受,她儘量減少活動,多以躺平為主。

 往往,她會用這閒暇時刻關注外界,有意識地聽人類交流,記下他們的用詞,再學習他們的語言。

 一開始她完全不懂,可時間一長,在語言環境和“嬰兒學語”的雙重加持下,她居然進入了半懂不懂的狀態。除了專業術語不清楚,人類互動時的不少單詞已被她掌握。

 比如他們每天必喝的咖啡,必點的姓名,以及給她送來的、重複率較高的食物的稱呼。

 但比起這些,有幾個詞令她格外在意,它們分別是“另一隻”、“第一隻”、“基因”、“一代蠍暴龍”。

 她尚未弄懂這些詞的含義,就先一步從人類身上讀出了恐懼。

 而她之所以對“恐懼”的情緒感到熟悉,是因為只有在這時候人類才會放下傲慢,他們的眼神與被她殺死的獵物是一致的,總算變得“可愛”了些。

 只是,他們因何恐懼?

 抱著這樣的疑惑,她更專注於他們的對話和肢體語言。

 約莫過了四五天,她心領神會了“另一隻”和“第一隻”的意思。他們一說起這兩個詞就會看向實驗室的隔壁,而隔壁是亨利·吳常呆的地方,時不時會傳來野獸的吼叫或人類的尖叫。

 每當亨利·吳離開隔壁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明白飼養她的方式又要改變了。

 會變得更專業、更有針對性,也會更苛刻、更富有野性。

 她一直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專業”,但現在她懂了,隔壁關著另一隻與她相同的……恐龍?

 問題來了,如果另一隻是第一隻,那麼她是第二隻嗎?

 第二隻什麼?一代蠍暴龍又是什麼?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

 一日兩餐地過了七天,最後一頓送來的食物居然不是活體,而是一盤經過處理的牛肉。

 它散發著不算好聞的氣味,她本來不想下嘴,可不吃就得捱到天亮,為了可憐的胃著想,她終是低下頭解燃眉之急,卻不料肉裡的藥效一起,她就睡得人事不省。

 等她意識回籠,才發現自己被移出了領地,正躺在一張雪白的金屬桌上。嘴被封起,爪被捆住,尾巴也被固定,完全動彈不得。

 她象徵性地掙扎了兩下,立刻停止做無用功。

 “出生28天,4周大,體長23.62英寸,重39.64磅,有21顆牙齒,發育良好,密度正常。”

 研究員給她貼片,注視著電腦數據:“同生長階段,這一隻的腦部活躍度極高,心率正常,情緒……十分穩定?等等,它已經醒了。”

 “醒了?這麼快,難道劑量放少了?”

 “不是劑量的問題。”研究員道,“它的大腦醒了,但身體還在沉睡。而同階段的另一隻是身體醒了,大腦還在沉睡,所以當時它把實驗室搞得一團糟。”

 有了對付第一隻的經驗後,他們滿以為對付第二隻能手到擒來,可沒想到的是即使加大了麻醉的劑量,它竟能讓頭腦先於身體醒來。

 是意外,是巧合,還是它的基因產生了未知的變異?

 為了弄清楚原因,也為了杜絕隱患,他向吳博士發起了問詢。

 然而,老實人問錯了人,正常人的思維怎麼可能幹得過披著人皮的科研魔鬼?

 亨利:“它挑食?”

 “是的,博士。”研究員道,“它只吃獵物的肉、腦、心臟和肝臟,其餘部位不吃。”

 不像另一隻,或者說,它不像任何一隻食肉類恐龍那樣會不挑嘴地將獵物全部嚥下,它是逮到鳥還要拔毛再吃的怪胎,甚至吃魚還會用爪子刮鱗。

 研究員:“我們一致認為它擁有一定的智慧,或許它的‘覺醒’與它基因中摻雜的靈長類動物的基因有關。但無論變量是什麼,都應該適可而止了。”

 “博士,它的脾氣比另一隻穩定,可它的聰慧讓人感到害怕。”

 亨利笑了:“會挑食的動物確實更聰明,它們會分辨毒物,會避開風險,存活率很高。可是,不挑食的動物體質更好,它們能分解毒物,會產生抗體,存活率更高。”

 他的語氣依然那麼輕描淡寫,彷彿所有的不合理才是合理。

 “聰明的不一定能長大,但體質好的一定能活到最後。你與其擔心一隻幼生恐龍的智慧,不如擔心一隻成年恐龍的胃口。畢竟,幼生恐龍再聰明也不會數數,而成年恐龍再笨也會吃人。”

 此事不了了之。

 這天后,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研究員。

 實驗室消沉了幾天,沒人敢再質疑吳博士的話語權,也沒人敢再提意見。他們甚至會坐在一起諷刺離開的愣頭青,認為他作為一個科學家居然會害怕恐龍的“智慧”,簡直不可理喻。

 “它只是動物而已。”

 “就算有靈長類的基因,它也不會變成靈長類。”

 “而靈長類是什麼,黑猩猩、闊鼻猴?它們永遠不可能成為人類。”

 他們認定沒有生物能撼動人類在食物鏈上的地位。

 *

 第五週,吳博士下達了新的指令,讓實驗室徹底更改第二隻幼龍的飼養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