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已經過去了,古宅若是有靈,請跟我走吧
去年元夜時,花燈夜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
今年……沒有元夜了……
沈樂怔怔地看著清風樓焚燒成巨大的火柱。火柱照亮整條長街,照亮了半個東城,在軋軋聲中猛然傾倒。
那棟刺桐城的明珠,曾經在上元夜矗立在海港上方,有滿城士紳酬酢歌吟的名樓,此刻毀於戰火,與最簡陋的民居沒有任何區別。
萬千碎木斷簷伴隨著爆響聲飛舞開來,如同一場火雨傾瀉而下。
落在民居上,落在店鋪上,落在逃難的人群身上,激起了成片的驚呼與慘叫:
“樓塌了!”
“樓塌了!”
“清風樓塌了——”
沈樂猛然轉身看向城西。與清風樓一東一西,遙遙相對的海月樓,那棟位於聚寶街中央,由蕃商投資籌建,專供蕃商宴飲的海月樓;
那棟頂著奇怪的洋蔥頭,“器皿皆鏨銀,席間有崑崙奴呈藝”的海月樓……
它安安靜靜地矗立在黑暗中,滿樓燈火,一如既往。
樓外簷頭,高挑著海船模樣的走馬燈,用犀角磨刻成燈罩,罩上鏤刻船影,投射壁間如舟陣破浪。
它還是好好的。
還是好好的,而且,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許能夠一直好好的,能夠一直繁華富麗下去……
刺桐城破,到底是誰的手筆,誰在其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不問可知。
沈樂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二十年,三十年,或許能夠一直繁華,但是五十年呢?
一百年呢?!
出賣了這座城市,出賣了這個國家的人,你們真的以為,你們不會迎來清算,不會迎來複仇?
他緊緊攥住雙拳,盯住遠處燈火輝煌的海月樓,哪怕雙眼被燈光刺得流淚也不眨眼。
腳下驚呼聲、慘叫聲、求饒聲如同浪濤席捲,不時有慘呼揚起半截又倏然消失,也不知道是被人捂住,還是被一刀斷了咽喉。
而以祠堂為中心,越是靠近,越是寂靜。沈樂不知道那些被留在祠堂裡的老婦是否還活著,又或者,她們已經先一步上了路——
而下方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的聲響,異常急促,異常壓抑。
沈樂低頭,祠堂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條小縫,有人彎著腰快步走進來,再壓低嗓子,小聲招呼:
“快!快!這裡!”
“快進來!”
“不要站在院子裡!去廂房!去樓上!去小屋子裡躲起來!”
“這是祠堂,我們怎麼能隨便進……”
“祠堂又怎麼了?宗房的老爺們早就跑掉了,我們這些跑不動的,在祠堂裡躲躲怎麼了!——娘,你低頭,當心撞到,我揹你上去……”
“阿蓮,抱好孩子……”
一家一家,一群一群的老弱婦孺,踮著腳,小心走進來,再各自鑽進小小的屋子裡。
有人默不作聲趴下,有人抱著幼兒輕輕搖哄,也有人轉到樓上,發出半聲驚呼:
“啊——”
只是半聲,立刻消失,大概是拼命捂住了嘴。沈樂豎起耳朵,聽到裡面沉默許久,才爆出一聲輕輕的啜泣:
“九嫂子……”
沈樂默然低頭。最後進來的幾個男子,默默把祠堂大門關閉,抬上厚重的門閂,靠在門外傾聽。
好一會兒,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祠堂門外,有人輕輕拍門,和著壓低了嗓門的呼喊聲:
“珊珊!——珊珊你在麼?”
趙孟瑛劇烈地喘息著。他的箭囊早已空了,右手緊緊握著的七星劍,也只剩下半截。
左手握住一根燈杆,燈杆上面,銀絲纏繞著玳瑁畫片,上刻航船入海圖景。
那是他年初元夜時為她贏取的走馬燈,她握著燈陪他走遍長街,不知多少羨慕眼神落在他們身上。
待他送她歸家,那盞彩燈,就掛在她香閨之中,她說,看到彩燈,就像看到他陪伴在身邊一樣。
而他這次到來的時候,彩燈已經被砸碎了,只剩下燈杆和一二碎片。
他轉身衝向後門,石階上橫著黃府管家的屍體,老人手裡,還牢牢攥著半截門栓。
青石板上,拖出五尺長的血痕,可想而知,受傷的老人是怎樣掙扎著想要趕上,卻最終力竭倒下……
“珊珊!”
血腥味嗆得趙孟瑛幾乎窒息。珊珊,珊珊在哪裡?家裡沒有,她的閨房中沒有……對了,祠堂,祠堂……
他順著彩燈碎片散落的方向,踉蹌而去。跨出後門,轉過街角,眼看就要到達女祠門口,一股血腥味,忽然隨風捲來——
牆後轉出個戴著纏頭的色目人,彎刀緊握,刀刃映著血月寒光。視線相交,對方呲牙一聲獰笑,趙孟瑛全身一個激靈,側身而進!
颯——
斷劍利刃刺入胡商咽喉。對方一雙碧色眸子瞬間瞪大,喉嚨裡發出格格聲響,很快就變成咕嘟咕嘟的水泡音。
趙孟瑛低頭看著他,眼底浮起一絲冷笑:
這傢伙他認得,是個海商,前兩個月剛到他大伯家來拜訪過,規規矩矩坐在門房凳子上等著,茶也不敢喝一口。
而現在,現在,居然敢帶著刀衝到黃氏祠堂來了,那刀上還沾著血!
真是,韃子和韃子是一夥的,萬年都養不熟,仗著蒙古韃子的勢,就敢燒殺搶掠了嗎?
他劇烈喘息了幾下,握緊斷劍,快步往祠堂行來。拍門輕喚,只喊到第三聲,祠堂門就開了條小縫,露出珊珊惶然又驚喜的小臉:
“阿瑛!你來了?!”
“城破了,大伯他們都撤走了……”
趙孟瑛隔著門縫,快速上下打量自己的未婚妻。沾滿灰塵的小臉上,一雙眸子晶亮分明;
按在門縫上的素手,指甲泛白,不知道是太過慌張,還是大門太過沉重,她用足了力氣也拖不動;
素布裙角下,繡鞋尖端一點明珠,閃爍著潤澤的光華……
很好,很好,完好無損,沒有半點受傷。他伸手去拉那隻小手:
“快跟我走!”
“你受傷了?!”
與此同時,珊珊的驚呼,也從門縫中傳來。她臉頰緊緊壓在門縫上,壓得有些變形,一雙靈動的眸子牢牢鎖住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