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天五人五(第2頁)

 就讓兩位老江湖多聊幾句江湖。

 在扶搖麓,哪怕有劉羨陽親自傳授劍術,依舊進展緩慢,一來這門劍術,有一隱一顯兩道門檻,明面上的,當然是需要極高的悟性,與之契合的澄澈劍心,暗處的,卻是個奇怪的要求,

 需要劍修要麼全然無夢,要麼劍修極其多夢,而且寤寐間能夠記住夢。

 先前陳平安能夠過門檻,學習劍術,就已經殊為不易。

 再者“歸功於”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氣象,也讓陳平安練習這門劍術,可謂苦不堪言。

 再有謝狗在旁邊幫忙襯托,就顯得陳平安尤其愚笨,資質極其一般了。

 來到竹樓,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燈火輝煌。

 白天在衙署,翻閱了一下禮部的山水卷宗,長春侯楊花極為務實,大瀆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賀,這幾年中她獨自巡視轄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隨從、車駕,不與當地山水官場打招呼,足跡遍及數千個縣。

 相對而言,淋漓侯曹湧,就是按照官場規矩行事,手腕老道,執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氣象。

 陳平安還查閱了剛剛補缺上任的錢塘長岑文倩,還有家門口這邊的鐵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親筆通過了禮部建議,准許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調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時讓泥蛇江水神蘇蕤與之對調,前往玉液江赴任。

 陳平安喊來謝狗,說要出門一趟,看看大瀆沿途光景,順便驗證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謝狗自無不可,那本山水遊記又要增色幾分!

 數次祭出唯一缺點就是縮地不夠遠的贗品三山符,在群山稍作停步,往中嶽地界那邊趕去。

 東西大瀆來自南北萬山中。

 大驪邯州,邱國京城。

 一處御道附近的早點攤子,一個木訥青年跟滿臉雀斑的少女,將那金銀細軟一併裝在斜挎包裹裡。還需等待城門解禁,就先在這邊落座,對付一頓,他們要了兩碗價廉物美的餛飩,餡大皮薄,還有紫菜,蝦乾,切成絲的五香豆乾。桌子中央插滿筷子的竹筒,擺著各色香油醬碟。

 青年抽出一雙筷子,先習慣性往桌上輕輕一戳,埋頭吃了起來。

 少女斜過身,背對著攤販,再從袖中摸出帕巾,將那筷子擦拭了幾下,開吃。

 夾起一個餛飩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細細嚼著,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錢一碗的路邊攤餛飩,倒是給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閨秀的派頭。

 楊柳弱嫋嫋,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極好的,可惜了臉皮不俊俏。

 攤販又給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用那嫻熟的大驪官話,笑著說了句客官慢用,便繼續忙去。

 少女小聲說道:“哥,這邊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突然離開?我在院子裡邊才種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幾兩銀子,帶也帶不走。”

 他們都覆了一張江湖人常用的麵皮,出門在外兄妹相稱。前些年在這邊落腳,開了一間小本經營的米鋪。

 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著餛飩,少女知道他一貫小心謹慎,便以心聲問道:“你不是說邱國還挺好嗎,都想要在這邊找個機會開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師看破了我這張麵皮底下的相貌,哥,對不起啊,又連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悅,不耐煩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擔心將你隨便拋下,惹惱了那位性情叵測的傳道人,我這輩子便無望大道了,只能當這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常年爛泥潭裡打滾。”

 他說話一向直爽,這些年結伴遊歷,相處起來,倒是不累。

 比如那幾句,“我好美色,卻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脫光了衣服,我都不當那採花賊。”

 “等我尋見了那位,與他拜了師,有了師徒名分,我們便分道揚鑣,再不願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裡都能惹來麻煩。”

 見她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青年修士愈發煩躁,一筷子將那餛飩夾成兩半。少女便乖乖當起了啞巴。青年的簪子上邊,以蠅頭小楷篆刻有幾篇花間詞,既是個人意趣,也是對練氣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種招呼。

 青年沒好氣解釋一句,“邱國要亂了。”

 少女啊了一聲,“如今誰敢找邱國的麻煩?單字藩屬國呢。京城酒樓說評書的,不都說那位駐地在木魚溝的邯州將軍如何如何治軍嚴明,他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如何驍勇善戰嗎?”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沒去酒樓、戲臺了?我給你半天功夫,再去聽聽看?”

 成天就知道搗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到了廚房圍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鎮小天地似的,此外萬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給你惹麻煩嘛。等到曉得他有開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隨便出門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只是少女環顧四周,不像是個要有動亂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裡邊當大官的,或是在外邊帶兵打仗的,欺負韓氏孤兒寡母的,試圖謀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裡邊最得勢的,不正是那撥佔據廟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勳貴嗎?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如今邱國管官帽子的,管錢袋子的,就連那京畿和邊關管刀子的,同樣都跟太后娘娘是一個姓啊。她有次見識過他們出行的那種陣仗排場,是毫不在意什麼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們只是跋扈在臉上、眼神裡和華美裝飾上,倒是不曾聽說有任何草菅人命的舉動。

 少女舉目望去城門那邊,道路兩旁擠滿了貨攤、推車,什麼都賣。有那賣貨郎,走在路上,尋找空位,肩上挑著一座好大擔子,小山似的,各類雜貨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紙蝴蝶,竹蜻蜓,撥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饞孩子的眼睛,再騙婦人漢子兜裡的錢。

 有那蹲在路邊、雙手插袖的老人,跟旁邊一起起早討生活的攤販,天南地北閒聊著,腳邊水桶裡,幾尾活魚,偶爾撲騰作響,濺起水花。

 怎就要亂了?

 她問道:“我們要去綵衣國胭脂郡麼?”

 青年眼神恍惚,搖頭道:“去那邊做什麼,沒什麼念想的。”

 這麼些年,他們一直相依為命,真有幾分兄妹一起背井離鄉的意思。

 在大瀆以南遊歷期間,約莫真是紅顏禍水,一路上幾場風波,都因她而起。那邊的譜牒修士,還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還要更加不地道,後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幾句,前者卻是管不住手,明搶!搶不過,便聯絡當地官府,用陰的。

 他們只得往北邊走。

 不過到了相對靠近大瀆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穩了許多,所以他才有在此尋一處道場、開闢洞府的想法。他們的關牒戶籍都是實打實的真貨,身世清白,經得起查,否則也走不到這邊。

 餛飩攤子,來了兩位氣態閒適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場緊急議事結束,年輕太后返回宮內,身前宮女掌燈前行,身後有侍女捧著長長的裙襬。

 若非裝束,誰能想象這位貌美少婦,便是邱國最有權勢的人。她臨時起意,去那溫泉,出浴過後,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澤,走出熱氣瀰漫的湯池,在宮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綢緞長衣,曲線畢露。她看似神色陰沉,實則心情異常愉悅,去了床榻躺下,宮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隱若現的景色,如一條白蛇扭動,婦人輕輕揉搓著,往外邊滲出細若蚊蠅的幽幽音調,站在床邊一位體態修長的宮女滿臉潮紅,由於自幼習武,熟諳刀弓的緣故,讓她與一般柔弱宮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該自己進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婦人眼神凌厲,旋而水霧朦朧,一邊輕輕喊著情郎的名字,一邊心中想著都去死,一起跟著那個老變態陪葬,乾枯如樹皮褶皺的醜陋皮囊,酒味葷腥的口臭,令人作嘔,兩個賤種,好死不死的,那麼像他的容貌。

 劉郎說過,會帶她遠走高飛的,作那長久恩愛的鴛鴦,去那南邊,他的家鄉,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開闢別業……他還說即便到了那處藏龍臥虎的大驪京城,他依舊,自有脫身之法。

 才十四歲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臉龐扭曲猙獰,手持一條金色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將一位剛從親王府調來此地的宮女鞭撻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丟了沾滿鮮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聲不吭,先前威脅她,若是膽敢出聲,就殺了你的舊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