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太平道上(第2頁)
又有那些做事無忌的山澤野修,倒是真肯接活,不過他們或是兩邊拿錢,拿了兩筆定金就直接跑路的,擺龍門陣各類仙人跳做局的,將那自家師承、本門法統誇得天花亂墜,敵國數千兵力而已,吹口氣便將其化作陣陣劫灰,自是絕無可能,貧道絕非那種喜好誇耀之輩,若說臨陣退兵,憑藉本門秘術,祭出幾件攻伐重寶,頃刻間殺他個幾百人,卻也是信手拈來……甚至有那戰場倒戈的,或是夜幕中拿著武將頭顱去對方軍帳領賞的。
山上譜牒仙師一個比一個精明,山澤野修做事一個比一個路子野,山下的,也不是傻子,被坑騙一兩次過後,也就開始另謀出路,比如跟大驪王朝那邊購買更多的仙家制式器械,但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大驪兵部跟戶部竟然開始商議“回購”一事。
不料近期又變了口風,竟然都不談什麼價格高低的“回購”了,而是看架勢要直接派相關官員去各國庫房清點、勘驗、收回。
他們不得不與大驪官員反覆磋商,都是如出一轍的說法,我們大驪只是准許你們復國立國,從頭到尾,各類契書,交接勘合十分清爽,沒有任何為難你們的地方,甚至還無償借用你們各類搬山之屬精怪和數以百計的符籙力士,開闢河道,穩固版圖等等,但是那些武器甲冑,大驪陪都的兵部戶部都記錄得一清二楚,你們只是代為保管,何時說是白送你們的?
實在是這些朝廷既心疼又心虛。
江湖人都夢寐以求擁有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
以前是做美夢才能有,如今是有錢就行,與各國官府、或是功勳武將打點好關係,談好價格,後者將那些仙家兵器一件件往外搬,前者野心勃勃,一手交錢一手拿貨,神兵在手,就想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結果與那江湖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打著打著不對啊,我有,咦,你也有啊?
這些年裡,南邊多少權貴子弟,憑此門道驟然暴富?玩女人,青樓花魁算什麼,都開始只睡山上的仙子了。
大概歷史總是這般烏煙瘴氣,迷霧重重。換了一撥撥人,新鮮的面孔,差不多的身份頭銜,始終一樣的路數。
曹耕心面朝牆壁,偷偷喝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晃了晃紫皮酒葫蘆,道:“記得崔國師有過一個定論,大致意思,若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那麼山上就是以仙法震懾山下,牽引人間,修道之人,何止是傲視王侯,無視律法。大驪王朝與山上的關係,如今是,以後也是,會一直是那亦敵亦友的關係。”
曹耕心笑了笑,“周姑娘,你沒真正混過官場,史書看得也不多,不太清楚文人通過家族和清議長久把持朝政的弊端,尤其是文書胥吏在官場底層變作"世家"的厲害之處。這不是幾個上五境、哪怕是飛昇境修士,管得過來的人間事務。能夠不打仗當然是最好,可以不殺人,少死人。但是也要注意不打仗之外的世道,就怕殺人心於無形。公門裡邊的陳陳相因,官場外邊的人心延續,不可不察,不可不管,也不可瞎管多管亂管。”
周海鏡對這類打官腔的措辭,無趣乏味得很,她是一貫左耳進右耳出的。
她在觀察那位英姿勃發的大驪女子武將,黃眉仙也在打量這位在大驪京城一舉成名的武學宗師。
曹耕心自言自語道:“色厲內荏的邱國邊軍,總共才幾萬兵馬,還多是些根本沒有砍過人、也沒捱過刀子的年輕人,可是大驪王朝,佔據著寶瓶洲一半版圖,每一天,就是多少老百姓的悲歡離合的生髮和落地,我們閒聊這一刻,人煙稠密的繁華城鎮,鄉野海濱就有多少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或是懷揣著希望,對明天有著小小的盼頭?”
周海鏡愣了愣。
漁民出身的武學宗師,約莫是被那“海濱”戳中了傷心處。
“明明每天吃著一記記悶棍的苦頭,還覺得事事與自己無關吶,看來我們是真能吃苦。”
曹耕心笑眯眯道:“崔國師與大驪鐵騎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是幾個飛昇境修士、止境武夫就能守江山的?”
周海鏡嘖嘖笑道:“你們讀書人罵人都不帶髒字的。”
曹耕心唉了一聲,反駁道:“都說了是"我們"。”
黃眉仙會心一笑。
曹耕心突然問道:“黃副將,周姑娘,我們大驪真正的敵人,是誰?”
周海鏡問道:“整個寶瓶洲南部諸國?”
難不成還要吐回去了,就再吃回來?
黃眉仙說道:“不打大仗了,積怨已久、終於反目的一洲仙師?”
曹耕心搖搖頭,道:“只有大驪自己。”
黃眉仙若有所思。
曹耕心笑道:“問題不是我最早問的,答案也不是我說的。”
刑部侍郎趙繇一直有留心角落這邊的動靜。
這個曹耕心,先前國師府出的考題給洩露了,就連答案也給了。
看來那位曹巡狩,很欣賞黃眉仙這位邯州副將?
趙繇走來這邊,笑道:“一座天下,聚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小撮十四境修士,蠻荒早期就有過這類設想。可惜最終沒成,不然也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物。”
韓鍔這位在船上最不受待見的少年親王,抱定一個宗旨,趙侍郎走到哪裡自己就跟到哪裡。
趙繇喊了一個官員名字,報了個數字,那位大驪刑部年輕官員便立即取來一封諜報,與邱國韓鍔的親王府邸有些關係。
趙繇將情報遞給韓鍔,韓鍔看過之後,臉色鐵青,嘴唇顫抖,想要罵人卻罵不出口。
好像書上教的那些髒話狠話,都不夠勁道,根本不足以表達少年內心的憤懣和怨懟。
趙繇說道:“本來按照我個人的想法,或是刑部一貫行事風格,那個與你青梅竹馬的親王府侍女,昨夜是會身受重傷、無法救治而死的,再被隨意裹布拋屍回親王府,由你返回京城,親自去替她收屍。但是我們刑部現在不敢這麼做,反而讓人送給她一瓶山上秘製的金瘡藥。”
韓鍔抬起頭,死死盯住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刑部侍郎。
你們大驪刑部的秘密諜子,行事竟然可以如此歹毒?!
趙繇眼神憐憫,“恨我和大驪刑部更多?不對吧,韓鋆不才是差點將她鞭殺的罪魁禍首?”
他伸手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少年臉上,打得少年親王臉頰瞬間多出紅腫掌印,“蠢也就罷了,你有臉嗎?韓鍔,你要怕在骨子裡,不要恨在臉上。”
韓鍔被趙繇一連串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昏頭轉向,趙繇最後一巴掌更是打得少年摔倒在地。
曹侍郎連忙一個蹦跳橫移,用京城方言撂下一句,“碰瓷吶。”
劍舟上,除了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邯州副將黃眉仙,還有一撥府郡官員。
以及登船來此湊數、完全搭不上話的一州學政和道正,一個是清貴閒職,一個是道官品秩低。
邱國今天的早朝,稀稀疏疏,殿內就比往常空了一半,有告病的,有些甚至連個由頭都不找的。
那道大驪國書寫得明白,名單上小四百號人物,上到邱國太后竇宓、皇帝韓鋆,下到結社講學鼓弄唇舌、假借雅集蠱惑人心的在野文人,一律被視為等同舉兵造反、啟釁邊關的亂臣賊子,大驪邊軍給了兩天限期,必須與這些人物撇清關係。
至於不照做,所謂的“定當嚴懲”是什麼意思,具體後果如何,國書倒也沒細說。國書嘛,歷來是官樣文章裡邊的官樣文章。
不同於大驪王朝的日日朝會,邱國每個月也就三次早朝,京城五品官以上參加。
少年皇帝韓鋆坐在龍椅上,前些年腳邊還有個明黃色的墊子,後來撤掉了。
御座後邊,還有一座高臺,垂下一張綴滿寶珠的簾子,後邊坐著儀態萬方的年輕太后。
韓鋆睡眼惺忪,差點打了個哈欠,微微低頭,伸手握拳擋在嘴邊,抬了抬眼皮子,掃了一眼。
殿上有六位諸部郎中,是雷打不動都會參加朝會的,因為他們都是大驪王朝放在這邊的官員。
分別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選司,吏部考功司,工部水部,戶部漕務,刑部減等處。
大多年紀輕輕,三十歲上下。他們雖然參加邱國朝會,但是幾乎從不開口,年復一年,跟木頭人似的杵在金磚上邊。他們性情各異,返回衙署辦公期間,倒是沒有太多忌諱講究,跟同僚也有人情往來,除了已成一洲雅言的大驪官話,便是昔年邱國官話,他們都能說得純熟。
大驪作為宗主國,京城和陪都,每年都會“外放”一批年輕官員,到各個藩屬國朝廷衙門歷練,熟悉政務,按例三年到五年時間不等,他們就會返回大驪官場。
韓鋆一直有個衝動,若是拖出去宰掉幾個,是不是劉文進跟韓鍔的兩顆腦袋,就撂在大驪京城那邊了?
當朝首輔莊範,世代簪纓,子承父業都好幾代人了。
既是大詩人,又是書法家,還是精於鑑賞的藏書家。
此刻首輔大人正在嘴上用兵,當著那幾位郎中的面,說邱國該如何先戰於邊關、再戰於某郡,又次戰于堅壁清野的京畿、最後不惜巷戰於京城之內、皇宮之外……步步為營,條理清晰。
只是稍稍異於以往的朝會,之前殿內都會有那嗓音不大卻堅定的喝彩叫好,此起彼伏,或是某些滿臉通紅、以至於身體顫抖的官員,與首輔大人配合,如詩詞唱和。
今天大殿之上便略顯寂寥了。
大將軍竇曼,當之無愧的外戚領袖,太后的親弟弟,面如冠玉,身材修長。先前寶瓶洲戰事落幕,邱國境內搜山一事,都是他在忙前忙後,身披甲冑,親自帶兵,抓了好些隱匿在山野的蠻荒妖族餘孽,它們的腦袋都掛在各大府郡城門口上邊,大快人心。
不穿朝服、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的護國真人,傅賢,道號“靈旆”,一手水法出神入化。
傅賢是邱國最大仙家門派的當代掌門,山中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元嬰老祖,都說是在昔年仙師性命亦如草芥的陪都一役,受了重傷。在那大瀆兩岸,戰功卓著,謝幕一戰,是與一頭上五境大妖殺得天昏地暗,差點就要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