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從故鄉來(第2頁)
侍女敷衍道謝一句,將那符籙放入袖中便轉身離去,聽見老真人依舊在那邊絮叨,“小姑娘,記牢了,就算轉手賣錢,也莫要賤賣了此符,最好是等到自己將來結了丹,再來著手煉化此符,於金丹八轉之時,便可見門,一朵紅雲深處,自有道家仙君帶路遊玉京,紫府絳闕耳聞目見,皆為自身大道資糧……”
劉老成瞥了眼老道士贈送出去的那道符籙,瞳孔收縮,必是重寶!這老道,真是好闊綽的出手!
臭椿道人笑道:“貧道這輩子還是第二回瞧見貨真價實的接引符。”
梁爽笑道:“貧道這邊倒是還有些存貨,能夠作為遠古洞天福地遺址的鑰匙。”
臭椿道人笑道:“好個‘一些’!”
赫連寶珠輩分低,道齡小,她自然就讓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貧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說道:“前輩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貧道設壇作法,口呼真名,洩露天機,將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寫在沙盤之上,故意惹來前輩的查探。”
梁爽點點頭,“即便真是龍潭虎穴,貧道也要闖一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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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會那邊,封姨手上挽了個花籃,籃子裡除了幾樣時令鮮花,還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亂真。
她嘖了一聲,“隔壁宅子,臥虎藏龍。”
化名蘇勘的老車伕,滿臉不以為然道:“除了最後到場的那個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餘幾位,也就那樣。”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廟大殿那邊,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道:“去裡邊燒個香?”
京城這座花神廟,歲月悠久,但是最熟諳京師掌故的文人騷客,都不會清楚最早花錢建造花神廟的大香客,便是這位封姨。
“免了。”
蘇勘覺得好笑,“你們娘們真是記仇。”
你封姨給花神娘娘們燒香?當年是誰禍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須修養百餘年才能對外開放?你去燒什麼香。若說風雨摧折,已經足夠讓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這位舊雷部斬勘司的餘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積威猶在,真不考慮一座花神廟受不受得起?
故而這座花神廟是從不顯靈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們卻將此地視為雷池,不敢擅自“降壇”至此。久而久之,這座大驪京城花神廟便有了兩處不同尋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繪神像,是人間氣態容貌最為逼真傳神的,再就是由於百花福地的花神經常有升遷貶謫,祠廟也需要跟著更換神名、神像,唯獨這座祠廟,殿內從未更換過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還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貶謫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見不得她們一味取媚於人。得了寵,便得意忘形,驕縱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間花木,誕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悅神靈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點綴。
蘇勘嘆了口氣,“何必呢,說到底,你還是遷怒於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認。”
蘇勘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該放下舊怨,也該放過她們了。”
封姨嗤笑不已,“這話別人說了,我哪怕不認同也要假裝聽聽看,從你嘴裡跑出來,總覺得像是反話,勸我下狠手。”
蘇勘說道:“當我放了個屁。”
封姨挽著花籃,獨自姍姍然走入花神廟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們美不勝收,卻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驪的浪蕩文人,總喜歡編撰一些某某書生夜訪花神廟、胡謅幾首打油詩便有數美侍寢之類的香豔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經常摸黑翻牆夜闖花神廟,欲想一親芳澤,甚至有些色慾熏天的膽大之輩,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讀書人不是說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實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辦,反正“她們”實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廟的廟祝,不得不花錢長期僱人在這邊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汙了花神娘娘們。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莫非老秀才說得有幾分道理,女子何苦為難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聲詢問走出廟會的老車伕,“蘇勘,你在等什麼?”
蘇勘面無表情走在人流漸漸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貨色,你在等什麼我就在等什麼。”
封姨笑道:“未必吧。”
蘇勘徒步走回私宅,距離篪兒街不遠,期間要途徑幾座歷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宮殿、廟觀。僻靜小巷的官方名稱是鐵樹衚衕,百姓卻喜歡稱呼為宰相巷,因為衚衕裡邊有兩戶對門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實大驪王朝不設宰相,能夠加某殿、閣大學士銜的部堂正印官,也會被老百姓俗稱為相爺。但是朝廷自從崔瀺擔任國師以來,在諡號、追贈一事上毫不吝嗇,幾乎從阻攔幾任皇帝、禮部的決議,唯獨加銜一事,屈指可數。
其實年紀遠遠要比這條巷弄更大的老人,打開門鎖,不大的宅子,裡邊別有洞天,層層迭迭的雷法禁制,足可讓世間所有精於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頭皮發麻,除非天師親臨,否則便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來了,也絕對不敢擅闖這座雷池,只會知難而退。
蘇勘其實喜歡下棋,棋力還不弱,但是因為性格孤僻、身份特殊的關係,都是看看棋譜而已。
像他這類存在,總要找點能夠打發光陰的事情做做,除了獨自打譜,蘇勘還會去釣魚,或是看人下賭棋。
既然蒐集各種版本的棋譜,當然是以鄭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雲譜為首。
蘇勘去廚房拿出幾碟京師特色吃食當下酒菜,有那豌豆黃,甜醬姜芽,八寶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間待得實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種臨別的饋贈,還是震怒的懲罰,遙遠的申飭。
他跟封姨這些遠古天庭的神靈餘孽,好像漸漸擁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緒,人性?
從深惡痛絕這座人間,變得開始眷戀人間,漸漸習慣了頭頂一陣陣嗡嗡作響的煩人鴿哨,終於習慣了雙腳踩地看著天。
歲月悠悠,一萬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終糾纏不清,好似一場拔河,更像一盤尚未決出勝負的殘局。
天公不語對枯棋。
老人久久無言,回過神後,抿了一口酒,慢慢嚼著糖蒜,驀然大怒,“換師傅了。還敢提價?!”
封姨繼續遊覽花神廟,在人群中,瞧見有位衣飾素雅的年輕女子,朝她姍姍然施了個萬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腦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隱藏蹤跡,還是很容易的。
當年王朱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皇子宋集薪一起來到大驪京城,封姨就有暗中護送過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婦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輩。
若說蘇勘,看似押注,實則是在暗中為馬苦玄護道。那麼這位封姨,何嘗不是出於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幾年?
封姨將花籃遞給王朱,柔聲道:“趕巧,送你了,別嫌棄。”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會嫌棄,很開心。”
在東海水府躋身了十四境,前塵往事便愈發清晰了。雖然她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當年被迫在寶瓶洲南部登岸、一路逃竄至隕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緒,都是如此真實。記憶裡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極少數的例外,還有機會觸手可及,比如眼前這位婦人,曾經以艾草點額的封姨,大概就是這座人間長久給予“她”、或者說是她們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輕輕拂過年輕女子永遠微皺的漂亮眉頭,輕聲道:“老夫子不也說了,雖百世仇恨猶可報也,但是要講一個恩怨分明,我們要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王朱嗯了一聲。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說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聽一聽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問道:“能不能借東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還算比較順眼的花神娘娘彩繪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幾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這種小事算得了什麼。再說了,自己有什麼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東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遠之的心態。即便是修水法的煉氣士,必須出海修煉,在海上尋一處水運濃郁的古仙島、或是海底宮闕舊址落腳,也多是與其餘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繞開東海水府。
封姨在她額頭敲了一板慄,“老樣子。”
隨後封姨掐訣,駕馭本命神通,藉助風聲跨越山海,要請百花福地裡邊能夠管事的這邊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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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正主都現身了,臭椿道人笑著介紹道:“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龍真人擔任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梁爽,梁老真人。”
劉老成立即起身,赫連寶珠也是趕忙行禮,唯獨高冕依舊不動如山。這讓赫連寶珠頭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幫忙補救,自家老幫主的風骨,也太重了點。
臭椿道人不知為何,主動說起了一樁故事,緩緩道:“當年修道修岔了,出門散心,好的不學學壞的,偏要跟高老兒一般意氣用事,跟人起了爭執,就雪上加霜,傷了大道根本,以至於需要以五雷正法淬鍊飛劍,方可自救。”
“只是龍虎山的山門,豈是我等旁門左道進得去的。何況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傳之秘,龍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規矩在,就算有心相助,豈能破戒?歷史上多次山上風波,不正因為某位黃紫貴人的宅心仁厚,私傳秘法導致?貧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騷了幾句,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一起喝酒的朋友便藉口去茅廁,回來再戰,不曾想那廝腳底抹油,一走了之。”
聽到這裡,梁爽撫須而笑,聽著很是耳熟。
老道士說道:“約莫隔了半年,這廝厚著臉皮約貧道喝酒,說是這次務必讓他請客,結果他拎來了兩壺市井土燒,貧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麼都是喝酒。他丟了一部手寫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說是被一群愛慕他的仙子追趕,御劍過高,約莫是相貌過於出彩了,天妒英才,捱了雷劈,不料因禍得福,開竅了,一下子就領悟了雷法的無上真意,完全不輸龍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債,就當結清了……貧道一邊聽他胡謅,一邊翻看秘笈,確是親筆,那字跡,仿起來很難。”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還敢照著練?!”
問出了赫連寶珠的心聲,這位上了年紀的道門劍仙,真不是老壽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貧道憑此渡過一劫。不但劍術精進不少,還額外學成了一門雷法。”
劉老成卻是權衡一番,做好了與梁爽撕破臉皮的準備,顯而易見,梁爽是一路追蹤到寶瓶洲,“清理門戶”追繳秘笈了?要將臭椿道人抓回天師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來他劉老成來到大驪京城?劉老成覺得大致有數了,哪怕高冕此舉有拖他下水的嫌疑,無所謂,說明高冕是真把自己當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頭銜,還不至於讓劉老成戀棧不去,大不了重新當個山澤野修。